龚惠民先生说,每一块石头都可以“补天”。
许多年来,我都不理解他。直到有一天,他写成了一本书,一本关于石头的书。我慢慢翻看着,突然发现,这不是一本石头记,而是一本关于人的书,关于人世间的书,关于灵魂的书。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耗费数十年的心血,收留这些石头,给每块石头立传。而我,是应该最懂他的,我却是如此迟钝与浅陋。现在,我希望坦白地说出我的卑微与感激,我深藏在心深处的痛苦和仓皇。
nerror="javascript:this.style.opacity = 0;" src="http://baitong.kub2b.com/file/upload/202508/29/125418382.jpg" alt="1、《补天——劝耕堂品石录》,龚惠民著,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出版" />
《补天——劝耕堂品石录》,龚惠民著,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出版
那时候我二十多岁,怀抱着一种热切而渺茫的想像,流浪在南京。窘迫到什么地步呢?每天只吃一顿。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坚持了三个月。我每天都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公文包,里面装着我的个人简历、各式证书还有一叠未曾发表的文章,去成贤街的人才市场、珠江路的电子一条街、安德门的劳务市场以及每一条热闹的街道。挂在腰间的数字寻呼机,一次也没有响过。
1997年的国庆节之后,我终于把装在铁皮茶叶盒里的最后一把硬币倒出来,去街边的杂货店买了一斤米。每天中午抓一小把,煮一碗稀饭。我满怀信心地想,等这些米吃完之后,我必定就能找到工作了。
这是一个星期五,阳光很好,梧桐树浓荫蔽日,我骑车经过宁海路的南京师范大学,路边一家报摊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当日的报纸。摊主热情地向我推销说:“刚到的《周末》报,就剩几份了。”我伸手拿起溢着油墨香味的《周末》,眼光久久地落在报社的地址上——解放路53号。
周末报在四楼。我满心忐忑地走在长长的走廊上,一直走到尽头。左手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里面放满了办公桌,每个桌子后面都坐着人,没有人抬头看我,有着一种让我惶恐的庄严和广阔。右手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先生,拿一支钢笔,在写着什么。大办公室的人太多了,我不知道找谁。这是我第一次去一家报社。我克服了自己可悲的胆怯:转身离去,这个门将永远不会为我打开。如果试一试呢,我会被拒绝,或者被接受。
我轻轻敲了一下小办公室的门。先生抬起头。
“老师,我想来这里工作。”我唐突地说道。这是我一路上反复念叨的一句,脱口就说了出来。
“你坐。”先生指指办公桌前面的一张椅子。我并不敢立即坐下,忙乱地从包里拿出我所有的证书和一叠抄在白纸上的文稿。先生稍稍看了一眼证书,立即还给我,把目光放在我的文稿上。“你坐。”他又说。时间像是停滞了,四周听不到任何声响,安静得让我的心缩成一团。他只看了一页,就轻轻合上,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递给我。“我要看看你的作品,你过一个星期再来。”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走到报社的外面,才长长舒出屏着的一口气,认真地看他给我的名片。上面写着“《周末》总编辑龚惠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龚惠民先生,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一周之后,我再次来到先生的办公室,还是他一个人在,还是埋头在一叠稿纸上写着什么。我轻轻敲门,比上一次更加小心。他抬起头来,仍旧是微微笑着,让我坐。
先生打开抽屉,拿出我的那叠文稿,递还给我。“再过几天就是11月了,你11月1号来上班吧。”
10月的时候,我是流浪在南京的一个民工。11月,我已经是报社的一个记者。从这个月开始,我就不用再挨饿了。
我在报社工作了十年之后,龚惠民先生退休了。又过了几年,我辞职去了法国。我在南京的时候,时常去看他。每次从法国回来,也去看他。每次他都给我看他收藏的各种各样的石头。许多石头我并看不出好来。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解给我听。有的是他从戈壁滩上淘到的,有的是在路边草丛里偶然捡拾的,也有的是从一堆乱石之中花费了巨大的精力拣出的,每一块他都爱不释手。他给我讲每一块石头,就像谈论亲近的朋友。讲它的意蕴,讲它的美,讲它的造型与光泽,讲它的质地和构造,讲它曲折离奇的经历。任何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他都会对我进行耐心的点拨,让我理解蕴含于其中的意义。当我会心领悟了,他的眼睛里立即就流露出巨大的快乐。当我总是茫然无绪不得要领时,他会暂时引开话题,而后等待我自己的醒悟。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块平凡、普通甚至丑陋的石头,听任我忽略和无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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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不愧于天 棕漆白玛瑙
“每一块石头,都是可以用来补天的。”他拿起一块粗糙不堪、伤痕累累,像是从隆隆作响的铁轨旁边捡来的灰色石头,递到我的手上。他微笑着看着我。他的笑容真挚而坚定,就像三十年前,第一次看我的时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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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不怍于人 太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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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荐轩辕 蛋白玛瑙包裹红玉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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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 雨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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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 乳白旋风纹灵璧石
“你要用心去看,不是用眼睛去看。用心才能看得到心。”
龚惠民先生是一位报人,也是一位散文家。他别出心裁,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为沉默的、冰冷的、坚硬的、无人在意的石头作传,他把这些传记结集成一本书,取名《补天》。他像坚韧不拔的“愚公”,为每一块渺小的石头寻求着出路,呕心沥血地要把它们送往无垠的天空,使它们在高处显出自己微弱的光。
这是2025年的初夏,当我打开这本沉甸甸的石头记时,我突然明白了他写这本书的意义,也明白了他所说的“补天”的意义。任何一块石头,只要把它扔得足够高,就能成为星星。他是那个往天空扔石头的人。
作者:申赋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