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新干线
倒塌的碑石

一
响彻云天的喇叭喊叫声和触及身体的“批斗会”场景,停顿下来已是一天的后半夜。
从西伯利亚吹过来西北风夹杂着满天的大雪,把窗户击打的发出刺耳的声音,不能不让人感觉到天气的严峻。秦守礼躺回到自己又建成的一个有着两间低矮房屋、勉强能成为一个家的炕上,无论怎样感到温暖,都还是睡不着觉。夜渐渐向深处走去。守礼扬起一个沧桑的脸,抬头,对着窗外看。他看见天还是黑的。就满怀心事地从炕上爬起,把那件红旗招展前他权衡弊端当几年教书先生穿过的一件棉袍、后随形势的变化不能不裁剪成一件有了许多补丁的短棉袄,披在身上,点起别人都成电灯只有他和他一类人才存剩下的一盏煤油灯。转动眼睛,四下看。
他瞥见同他风雨了半生的老伴躺在他旁边另一个被窝里,虽然眼睛也闭着,实质却是装一个睡觉的样子给他看。就伸出手。在老伴的被头上拍一下。说:“国剩他妈,你别装睡了?我知道你为了我能睡好觉,才装一个样子给我看的!我还知道你为咱国剩娃子说成了一个媳妇,你是三天都没法睡觉的。我看我们还是起床吧?我们起了床把该拿的东西再细细检查一遍,天也就差不多亮了,我也该出门到媒人国俊他爹的家里表心意和送彩礼了?”老伴忍不住守礼唠叨,把眼睛睁开,看一眼守礼,说:“当家的,你交代的事,我一件事一件事的都备好,东西就在炕头放着哩!就等你今日个一早给国俊他爹送去哩?!”老伴说着,用手揉了几下疲惫的眼睛,接着说:“当家的,你看看你、国俊他爹给咱国剩娃子把媳妇说成了,你比我还兴奋的不知高多少倍哩?当家的,你高兴归高兴,你就不看看天气还早着哩?谁深更半夜给你开门接待你给你娃说媳妇哩?!”守礼把头摇动一下又一下,说:“谁让咱是地主成分哩!现在的社会,地主富农成份的娃们说成一个媳妇比登天还难?咱要不赶在天不亮前到国俊他爹的家里,咱等天亮了再到国俊他爹的家里,路上就有人看见,闹运动的人又该往死处批斗咱,又该给国俊他爹贴大字报,说干部的家属替地主富农说话,让他背一个阶级路线不清的大黑锅。”
“多亏了国俊他爹是个正经人,记得咱以前的好,给咱国剩娃子跑腿说成一个媳妇,要不,咱国剩娃子就只有打光棍的命了?”老伴长着一个瘦小的身材,却有一颗宽阔的心。老伴把身子转过来。细看守礼已经弯成弓的腰,心疼地说:“老汉,你看看你,你为了给咱国剩娃子说成一个媳妇,人都瘦了半截,你可要注意一把老骨头呢?你可不能把一副老骨头弄得散了架,要是那样了,咱这刚稳固了几年的家,就走到尽头了。”
“晓得,晓得。”守礼掩不住一颗撞击的心,对老伴说:“谁让咱国剩娃子眼看都三十岁了,都娶不回一个媳妇呢。现在这社会,没有谁家肯把姑娘嫁到地主富农家里来,当阶级敌人的后代受死罪!”
“是哩,是哩。”老伴用双手又在布满疲惫感的眼窝上揉动几下,露出明亮的光:“现在地主富农家庭的娃们说成一个媳妇真是很难。这回,多亏了国俊他爹背着替阶级敌人招魂引幡一顶大帽子,给咱国剩娃子说成功一个媳妇,要不,咱延续了几百上千年的秦家只有断烟火的份了?”
“是的,是的。”守礼中肯地把头点动。回想一下自己自从被划到地主富农圈里,一家人就被敲着锣打着鼓杀气腾腾的一帮人赶门在外——把他一家人从他爷爷及爷爷的爷爷手中留下的两个套院中净身赶门出户。后来,他虽又在村中间一堆庙宇废墟上建起一个家——可这个家现在又遇断烟断香火的事?他咋能不急着给娃说媳妇维护这个家的存在呢!”
守礼想到这里,看天确实还早,就在老伴的一再督促下,躺回自己的被窝。等待天色微明,到国俊他爹的家里去办心上的大事。
天色渐渐露出鱼肚白,窗外的大雪似乎停止了降落,咧咧的西北风好像也没有半夜里那么疯狂。守礼从被窝里爬起。从老伴手中接过一千八百块不敢叫彩礼的“彩礼钱”,还有定婚要用的“四式礼”(该“四式礼”由红色的合婚袄一件、做裤子用的布料一块、艳色的围巾一条、红色的袜子一双四样东西组成)以及提前承谢媒人的一瓶酒和二斤点心,装在一个细软的布袋里,然后再塞入怀中,抬脚,向屋门外走去,却被睡在同屋一侧床上的国剩儿子喊住。国剩儿子两条浓眉下的眼睛透着精明,愧悟的上半身从被窝中撑起:“大呀,你和我妈也不要太辛苦了,你和我妈为给我找媳妇,人都累垮了。你们在社会上也不知道碰了多少鼻子的灰、挨了多少人的冷脸和嘲骂?要我说,我这个媳妇就是没有,我也要为你们养老送终哩。”
“胡说,胡说哩。”守礼停住脚步,转过脸,看一眼有些气馁的儿子。把自己的一双眼睛睁大,对儿子说:“憨娃子,这不光是你娶媳妇的事,这主要的是不让咱文明礼仪了几百上千年的秦家断香火?要是咱这几百上千年的秦家香火断了,你那定规矩的秦皇爷爷在地下也合不住眼?咱这传承了几百上千年文明礼仪的模式也就没有了?”
“你们给我说下的媳妇是哪里的?憨憨傻子我可不要?”
儿子坚持自己的观点。守礼露出一个满意的笑:“你国俊家的伯伯说了,这姑娘家里是贫农成份,姑娘长得牛高马大,又是能跟上社会的人,一定能让你满意。”
儿子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陷入沉思之中……
二
走在大街上,村里一排排高耸的喇叭和满世界划或没划大红叉的大字报进入眼帘,让守礼的心不由出现一阵恐怖的慌乱。可是守礼是经过现场“教育”的人。他摇动两下头。长叹一口气。用手在有些悸动的心上按一按。抬眼。向着周围看。由于天气太早,街上没有一个人,在白皑皑的一片世界里,只有几只饿得皮包骨的狗在觅食——这些饥肠辘辘的生灵们,在一排排耸立的喇叭底下的柱子上不停地各撒几泡尿,然后到满大街的大字报墙根底下搜寻食物。它们看见满怀信心的地方没有丁点的东西可以填充肚子,就低低地哀嚎几声,四散着跑开,到别的不知什么地方去寻找可以延伸生命的东西了。
守礼看到这里,原本充满希望从家里走出来温暖的身子不由增添了寒意。他把身上那件打着许多补丁的棉袄往紧处裹了裹,再把去年冬夜“劳动改造”修水库时的一个干部专门留在他身旁,让他拣来戴在头上的一顶只露两个眼睛的猴头帽往颈部拉拉,抬步,踏着厚厚的雪,向着意念中的地方走去。
守礼一边走,一边想:现在朗朗社会,为啥每天都不勤奋劳作只是锣鼓喧天、大字报满天飞的搞白线黑线阶级斗争呢?为啥要把延续了几千年的文明说成是流毒,要把一些有文化有知识有见解的一帮人弄成黑八类黑九类加以封杀呢?为啥每天不用做工只是棍棒加拳头的开批斗会,要把像他一样有些家产的人、划成地主富农往死处整呢?想当初,他们也是凭智慧、凭脑子、凭竞争才有了一个富裕些的家,咋都成了批斗对象了呢?尤其让他更不能理解的是,像他们这样家庭出生的孩子,由于血缘关系全都成了封杀的对象,致使他们连媳妇都说不下、连家都成不了。如果照此下去,不是要回到茹毛时代了吗?”
守礼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他看见离自己家不远的地方,挺立着上千年祖宗们留下的一块石碑。虽说这块石碑由于年代久远上面字迹有些模糊,但文明礼仪一些话依然清晰。尤其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每当有了疑虑、有了困惑,就到石碑前讨教。这样,他就又有了新方向、新动作,对待社会上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
守礼忍不住落泪。可是,这又不是他一个老百姓能左右了的事。他目前能尽力办到的就是放下所有的尊严,为儿子娶回一房媳妇,成个家,让他们秦家不至于绝种断代!
儿子婚事的介绍人是国俊的爹,国俊爹和他同住一个村庄。这个村庄由于历史原因,叫望京村。守礼住村中间,国俊他爹随着当干部的儿子搬到村东头一个宽阔的新宅院里居住。
守礼把心头事情理直,迈动双脚,踏着厚厚的雪,赶到国俊他爹家里,央求国俊他爹再动动恻隐之心,把国剩儿子的婚姻之事安顿下来。
一排又一排非常零乱、一座又一座高低不一的房屋从身旁经过。村东头一个宽大的门楼出现在眼前。守礼停住脚步,经过瞬间的思索,他的心有些颤动。但他是为希望而来,只好稳住自己的心,彳示着步子,上前,用有些颤抖的手敲门,一下,又一下……
半晌,门开了,开门的是国俊。国俊匀称的个子,国字型的脸,一头浓密的头发向后背着,显出不同于平常人的气概。国俊在村里当着主任,从来说话都是气宇轩昂。国俊把门打开,见敲门的人是守礼,沉下脸,严肃地说:“地主富农反动阶级的人,一大早敲我家的门干什么?要搞阶级报复吗?”
“不、不。”守礼忐忑的心慌乱起来,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对国俊说:“王、王主任,我、我是来找你爹的。我、我们、昨个就说好……”
“说好的也不行!”国俊把国字型的脸往深处拉了拉,打断守礼的话:“现在是文化革命时期,是和阶级敌人斗争最激烈的时代,也是你们这些阶级敌人最想反扑的时候,我们无产阶级革命的干部和群众,绝不会给你们反扑的机会!”
“放屁!你个浑小子!”
接话的人是国俊的爹。国俊爹身体健壮,披着一件厚墩墩显着新色的棉袄,一边迈步一边把胳膊往袖子里插,几步便跨到国俊的跟前:“你这浑小子,整天不着家的跟着人家搞运动、搞啥阶级斗争,你们把人间的情义和道德都忘干净了。”
国俊的爹说着,上前一步,指着守礼对国俊说:“你个浑小子,你把老子当祖宗一样的敬!可老子对你说过的话,你就是不往心里去?这是你守礼伯伯,他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哩!”国俊的爹说着,沉下了脸,眼睛里似乎有个东西闪烁:“那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们河南老家遭大灾,千千万万的人出来逃难,一路上死的人满山遍野,到处都是。那时候,我用一副担子挑着你和你姐、后边跟了你娘,到传说中的西安去逃难。天下着大雪,我们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最后三、四天都吃不上丁点东西。筐子里的你才两个月,你姐已没有了声息,你也由于没奶水吃,一直哑了嗓的咩咩的哭。当时,我和你娘也已经染上了瘟疫。我对你娘说,娃他娘,咱走不动了,一家四口就永远睡在这半路吧。你娘声音更小,国俊他爹,我好像看见前面的村庄有个棚。我们就是永远睡在半路,脸上也要盖块布?我应了一声,和你娘几乎是爬到了棚前。这时从棚里跑出来几个人,为首的就是你守礼伯伯。你守礼伯伯带着家里人在路边给逃难的人舍饭。看见我们立即又是点火让我们暖身子,又是盛粥让我们填肚子。接着,又紧着到村里请一位老中医给我们看病,咱们一家剩下的三口人才没有死在半路上,才落户到望京村重新活成个人。你这不争气的浑小子,现在成精了,连恩人都敢忘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国俊的爹说着,挺直自已经弯了的腰,伸手,向国俊身上打去。国俊躲过,急忙对爹解释:“爹,我现在是搞革命的一分子,上级让我们咋说我们就咋说,上级让我们咋做我们就咋做,我们有时候也做不了主呢?你说的守礼伯伯救过我们一家人命的事,我是有些忘了,可不至于全忘。秦、秦坏……”
说顺了口的国俊对着父亲,又对着守礼,把嘴张开。感觉叫法不对,忙改口说:“秦坏——不、不,守礼伯伯,你大清早的到我家里来,是找我办事的吗?”
“不,不,不是……”守礼的心依然慌乱。
“是找我的!”国俊的爹把国俊往后一推:“这些天,我瞒了所有人给你守礼伯伯的国剩儿子找媳妇,终于成功了。你看看你守礼伯伯家的国剩兄弟,年龄比你小不了几岁,你儿子姑娘都三四个了,他却连个媳妇都没有,连个家都成不了,我心里着急呀?”
“现在是讲阶级,讲成分的时代,他们地主富农一类人是专政的对象,哪个正常人家愿意把姑娘嫁到他们家里,让姑娘跳进火坑里,让火往死里烤? ”
国俊摇了摇头。想到满社会嫌弃成分高的人,忍不住叹口气:“他们的子女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他们有什么罪?他们也是国家的未来,为啥不让他们进入社会?难道他们从生下来,就只能活在社会最底层,活得像罪犯一样吗?”
国俊的爹抬起头,看一眼村庄四处耸立的一排排高音喇叭和满大街划着红叉的大字报,以及无数开批斗会的台子,再联想一下满社会对地主富农子女们的不公,不由激动起来,愤恨地说。
“上级领导指示我们,要是让地主富农一类人的子女进入社会,国家就要改变颜色?”
“放屁!”国俊的爹怒了,眼里射出严厉的目光:“再怎么改变颜色,你们也得从道义上来,也不能将他们往绝种断代的路上逼。”
“我也是这么想的。”国俊显得很无奈:“爹,我支持你的观点。可我是个不是干部的干部,又不能站出来为他们鸣不平,更不能满世界跑的为他们的子女们找媳妇,我也是没办法呀!”国俊说着,看一眼守礼:”爹,刚才你说的给国剩兄弟找下了一个媳妇,这姑娘是哪里的?我认识吗?”
“这姑娘长得牛高马大的,可美哩!”
国俊的爹听了儿子的话,脸上不由露出了喜气洋洋的色彩。接着。他把脸转向守礼,又一脸自豪地对儿子说:“这姑娘就是和我们一块逃难到这里、落户到离咱村三四里远南望京村王稀活家的四姑娘。这四姑娘岁数虽说大了些,兄弟姐妹十多个,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尤其这四姑娘自从改了个‘运动红’东兵的名字后,更是整天雄赳赳气昂昂,绝对是个好劳力。”国俊爹说完。满脸忍不住全是笑。随后,他看一下眼前站着的人,又不由地叹了一声:“这四姑娘虽说长得牛高马大,跟着她爹可真委屈了。她爹王稀活一年到头说海一样宽阔的话,每天却做着鸡屁股眼一样小的事。她爹虽也跟着人闹“运动”,可全家人整天就是没饭吃。他呀,他,他们家虽然也和社员们一样从生产队分东西,他是棉花下来穿新衣、小麦到家饽渲子(鏊上一种油饼);他们家是两个月新衣旧了就扔掉,油饼吃完就啃窝头,就偷偷背着人拉个棍到外地去讨饭。”
“爹呀,这王稀活脑子不转弯脖子一根筋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他在批斗会上,把收留他的地主一棒子打晕。他家所有子女个个都随了他的性,你让这样的姑娘给文绉绉的国剩当媳妇?守礼伯伯一家人能服侍得下吗?”
听完父亲一通天南海北的话,国俊露出不可思议的脸。父亲说:“这个问题,我跟你守礼伯伯讲过,你守礼伯伯说了,只要人家不嫌咱地主成分,只要人家能进咱的家门,能给咱续香火,咱就能用滚烫的心去温暖她,一定能把一块冷石头暖出温度来。”
“是哩,是哩。”站在旁边的守礼,一直看国俊的爹和国俊说话,好不容易话锋转到他身上,急忙接口:“只要这妮子能给咱续香火、能给咱家传宗接代,她要咋着,都行。”
国俊的爹回头问守礼:“前两天给你说的,她爹要的不敢叫彩礼的彩礼钱,你拿来了吗?一千八百块呢?现在背着人嫁姑娘,她爹王稀活可是只认钱不认人的人哩!”
“拿来了,拿来了,所有的东西我全都拿来了! ”
守礼按住一颗慌乱的心把话说完,忙从怀里掏出用细布包着的一叠钱,和四式礼、还有一瓶酒两包点心递给国俊的爹:“恩人呀,这一千八百块我早准备好了,是我和我一帮亲戚们凑的,还有这定婚要用的四式礼,也是我费心办的,请你把这些东西交给东兵她爹。至于这瓶酒和点心,是我报答你的礼物。”
守礼说着,把所有的东西塞入国俊爹的手里。国俊的爹笑了,一边把东西用手接住,一边推辞:“这彩礼钱和四式礼我给你转过去,这酒和点心我是不能收的。”
“必须得要,必须得要!要不,我黑夜又该睡不着觉了!”
守礼坚决地回复,让国俊的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的意思,这酒和点心我必须收下了?”
“必须收下!必须收下!”
“哈哈哈!”国俊的爹再次爽朗地笑了:“恩人呀,今日个我就把彩礼和四式礼给你转交过去,明日个你就净等着好消息,净等着往家里娶媳妇吧。”
点头,再点头,守礼眼睛里流出了热泪:“恩人呀,只要能帮我把国剩娃子的媳妇娶到家,就是下辈子当牛做马,我都要报答你的恩情哩?!”
守礼把话说完,上前一步。似要下跪,被国俊的爹和国俊一把拉住。守礼站直身子,拉着国俊和国俊爹的手,三人对视一下,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笑声。
三
国俊的爹经过奔波。把不敢叫彩礼的彩礼钱和四式礼,送到女方家里,立刻得到满意答复。不过,女方的爹娘还有条件,那就是再增加二百块的“离娘钱”。
守礼欢喜不过,立即应允了对方的要求。得到好消息的亲戚们又你三十,他二十为守礼凑钱,不多时候,二百块钱离娘钱就为守礼凑齐。
又是一个人烟稀少的早晨。守礼把“离娘钱”送到国俊爹的手里,和着国俊爹商量儿媳妇过门的事。国俊的爹拍着胸膛,对守礼说.:“恩人呀,这事我早和对方说好了,只要咱把彩礼和离娘钱一分不少,东兵过门时间由男方决定。”
守礼又一次流下了眼泪。当着国俊爹的面,守礼扳着指头算时间。“恩人呀,咱不按老规矩黄道吉日办事,咱要按最快速度来进行。娃的婚事,放在三、六、九日中最近的初三办,你看行吗?”守礼说话又开始结结巴巴了。
国俊的爹不容置疑地答应了守礼的请求,让守礼如释重负。
初三是守礼选好的时间。日子是好的,做起来却难,原因是从选日子到给娃办婚事,中间只有五天的时间。守礼在这五天的时间里,经国俊给同事打招呼,身子有些自由,即使走出村庄,也不必每天向管劳动改造的民兵连长一天三汇报。如此这般,守礼剩下的时间也不是很多。守礼在这很短的时间里,提着小心,再次央求国俊领着国剩,带着未来的媳妇,一同到公社领取结婚证书。然后,他挺直早已经弯了的腰,白天主持办婚礼千头百绪的事,晚上再让国剩请亲戚们到家里来,帮他把两间简陋的居室收拾齐整、再用砖在两间房的中间垒上一堵墙,东边归他和老伴居住,西边一间留做儿子结婚时当婚房使用。
守礼把一切事情办妥,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望京村里人给娃们办婚礼,也和周围许多村庄一样。提前到远的近的亲戚家里去,拜访亲戚,然后说“愚儿”结婚的日子,让亲戚们在结婚日到家里来庆贺;接着,再到村庄转一圈,挨家挨户请邻居们在娃的结婚日到家里来“帮忙”,参加宴席。
守礼家是地主成分,不敢太张扬。但在国俊的默许下,国剩儿子的婚事也算办了起来。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
娶亲人员在“主事人”国俊爹的安排下,由八辆自行车组成一个队伍。队伍领头的是两个与新郎相近的年轻人。两个年轻人各骑辆自行车、车把位置斜插一面红色的大旗,摁动车铃潇洒地在婚车队伍前面开道。紧跟红色大旗后面的是用一辆自行车驮着的“洽匣子”的“领队人”。“领队人”身后是一身新装的新女婿,新女婿骑辆借来的自行车,车后座上铺放一个叠成正方型花色的薄褥子,供返程时新媳妇乘坐新女婿车时使用。跟在新女婿身后的是四个穿戴一新各骑辆自行车唤做“接亲”的姑娘,四个姑娘模样俊俏,从亲戚和邻居中挑选。她们去时是四个,返程时变成八个。这增加的四个姑娘,是被女方称做“送亲”的人,四个“送亲”的姑娘由女方挑选,跟随乘坐在新女婿车座上的新媳妇身后,一为展示亲情、二为隆重送别。
太阳已经很高了。前来祝贺的亲戚们怀揣贺礼进入家门,互相握手,猜测新媳妇的是俊是丑。众乡邻也到村供销社购买五分钱一张的伟人语录到守礼家祝贺,他们或坐或站围在一起,谈论国剩的好命运和村庄里各家的“新闻”。此时此刻,他们没有了阶级斗争的观点,只想着俊与不俊的新媳妇快快走进家门,那样,他们就可以围坐在一个圆的或方的大桌前,狼吞虎咽吃一顿有油水的饭。
自行车的铃声,在空中飘荡……
渐渐,返家的婚车队,进入人们的视线……
守礼兴奋地站在街门口位置,在婚车队伍里寻找儿媳妇的身影。经过细细搜索,守礼透过密集的人群,终于看到儿媳妇。儿媳妇高高的个子,独自推着一辆自行车,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大街上。儿媳妇也没有穿几天前刚送过去的“合婚袄”,只套一身不怎么新的草绿色衣裤。儿媳妇腰间系一条皮带,左胸别一枚拳头大小的伟人像章,昂首阔步,展示着英雄气概。
守礼心里丧失了开始的冲动。他瞄见新媳妇走到自家门口,把手中推的自行车甩给接车的人,在两名“策轿”女人的搀扶下,向着大门迈步……
走进家门。新媳妇甩开两个“策轿“女人的手,见院中间摆放了几张大的桌子,其中一个桌上摆放有几盘点心,跨步上前,一屁股坐到点心桌前,伸手,旁若无人地抓起桌上的点心,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守礼惊呆了。
众人们更是窃窃私语。
接下来一幕。更让满院的人捧腹———
新婚女人把眼前一个又一个盘中的点心吃完,伸出衣袖,把嘴上的点心渣抹去。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本不大的“红宝书”,把“红宝书”捧在胸前唱起了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这首歌唱了半截,新媳妇停顿一下,摇摇头:“这首歌忘了,再唱一个。”接着,传入人们耳朵的是:“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得准来,投呀投得远,定叫那阶级敌人心胆寒!杀……”
咬字不清、五音不全的新媳妇唱着,把左腿弯曲向前、右腿右胳膊伸直向后、左手把“红宝书”握紧放在胸前,随着口中的音律,展示自己的形象。
守礼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想到新媳妇能做出这么一系列动作。他把头压到最低,在满院一片哄堂大笑中,寻找介绍人国俊的爹。国俊的爹正手提一个茶壶,逐一给送亲的人倒茶倒水。见守礼黑着一个脸找他,就知道了原委,忙把守礼拉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故意问:“恩人呀,看把你脸黑的,啥事?”守礼把眼睛睁圆:“恩人呀,儿媳妇和她所有娘家人一样都是做“运动”的,这我知道,可也不至于在婚礼上出风头,这脑子也太一根筋了吧。……”国俊的爹没有一点做错事情的样子:“恩人呀,人家可是贫下中农成分,一个贫下中农大姑娘能嫁到你们家,是你们一家人的福气。你说的一根筋的事我早和你讲明白了,你也是肯定了的。你也不想想,谁家精明没问题的大姑娘小媳妇,肯嫁到你们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走资派阶级异已分子臭老九家里来,给你们反动派续香火、传宗接代?”
“罢罢罢……”
国俊的爹一番深入浅出的活,让守礼没辙了。他想,当今社会是这个样子,国俊的爹千辛万苦能为他国剩娃子娶回一个能传宗接代的人,他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怪罪人家的,他说什么都还要感谢人家恩情哩。
守礼想到这里,抬起头,见作为介绍人的国俊的爹一脸严肃地把头扭向一边,对着天空看。宁礼万分的懊悔,知道错怪了人家。他走上前一步,握住国俊爹的手:“恩人呀,我要求太高了?你别和我和一般见识……”
守礼嘴里说着,眼睛深处流露出一丝不知是感激,还是悲凉的光。
四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
“庆典”的婚礼进入尾声。身心疲惫到极点的守礼,满脸感激地站在院门口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回过头,刚当新郎的儿子国剩帮母亲把院中间卫生打扫干净,就心情激动地向婚房中走去。
“东兵、东兵……”
是儿子的声音。满面春风当新郎的儿子走到婚房门前,看见此前还开着的婚房,现在却从里边插了杠,就急不可耐的对着里边喊。
婚房里没有声音。做新郎的儿子继续对里边叫:“东兵、东兵,客人都走了,你怎么把门从里边插上了呢?”
时间不是很长,婚房里传出了声音:“本姑娘是革命的一分子!本姑娘要睡觉了?哪一个反动派敢扰乱本姑娘的休息,本姑娘就砸烂他的狗头!”
站在婚房门口当新郎的儿子愣住了:“东兵,今天是咱们结婚的日子,你不让新郎官进婚房,是在考验新郎官对你的爱吗?”
“你是地主羔子,老子是贫下中农的革命后代,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是不会和阶级敌人的后代睡到一个房间的!”
新媳妇的话让站在新房门口的新郎不知所措。
半晌,经过缜密思考,新郎对婚房内的人说:“东兵,你说的话有些不对哩。我们两个可是到公社领了结婚证的,公家和政府的人都承认了我们是合法夫妻,我们两个就有资格在一个房间里过生活。”
“哼!老子现在是革命造反派,革命造反派是要砸烂旧社会、建设新世界,让革命的红旗永远高高飘扬!”
“那天到公社领结婚证,你不是也去了吗?你不是也在登记表上摁手指印了吗?”
“那天到公社领结婚证,老子是去看门道?老子要是看出门道,改天老子就领着人去砸烂他们的狗头!”
站在婚房门口的新郎、尽管由于成分原因多年受到压制,并养成逆来顺受性格,可怎么也接受不了眼前对他的侮辱。他忍不住怒火攻心:“你这个入了魔的魔鬼?你今天就是阎王老子,我也不怕。”
作为新郎的儿子说着,用力推动并不怎么坚固的婚房门,发出“叮咣叮咣”的响。
父亲守礼快步走上前,力劝儿子不要鲁莽,并用手把儿子推到旁边一个位置,伸出头对婚房里的新媳妇说:“东兵妮子,今个咱们成为一家人了,一家人就要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咱一家人和美了,你再给咱秦家生几个……”
“放屁!”守礼的话还没说完,婚房里的女人早就怒不可遏:“我们革命造反派要闯天下,反潮流,当英雄!亲不亲、阶级分,我们革命红小将,绝不会为你们剥削阶级生儿育女!”
“可,可是,你爹和你娘……不,不是都同意……让你过门……”守礼虽然有些结巴,但还是把亲家拉出来,试图说服婚房内的人。婚房内的人,却说:“那是他们革命意志不坚定,被你们剥削阶级的糖衣炮弹收买了,我们革命的红小将绝不答应!”
“你、你不是都嫁过来了吗?”守礼想用事实打动婚房内的人,让婚房内的人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想,婚房内的人听了守礼的话,反而更跋扈了:“老子是来抓你们剥削阶级准备翻天搞复辟新动作的?老子抓到你们剥削阶级搞复辟新动作,明天就召集人来你家开批斗会!”
听到糊涂儿媳一番执拗话,守礼也有些生气。但他是一个经过风雨,风过世面的人,不会为一件事一番话,把辛苦了半辈子盼来的结果扔掉。守礼想到了这里,继续对婚房里的人说:“东兵妮子,你今个怕是累了,心情不好才说出一些不着边边的话?夜里你一个人先歇着,等明个太阳出来了,咱一家人心平气和的坐到一齐,说说心里话。”
婚房里没有回声,守礼感到身心俱疲。半晌,守礼听到婚房内传出了社会上流行的“早请示、晚汇报”舞蹈声音。
回到自己的房间,守礼对满脸怒气的儿子和老伴说:“新媳妇脑子不转弯,又真是累了,咱等新媳妇歇息一晚上缓过劲来心平气和了,再用一颗心温暖她。咱们一定要相信,她是个好女人!”
五
望京村里的娃们结婚,新媳妇第二天是要“回门”的。这个“回门”就是新媳妇在婚礼当天,听从主婚人的安排,与新女婿行了对拜礼、交换过礼物,再由新女婿陪伴着在一个行礼台前对逐一坐在一个椅子上的亲戚和公公婆婆逐一行见面礼,然后在夜里把身子交给新女婿。第二天,由新娘爸妈——爸妈碍于面子不便前来,就由娘家哥哥弟弟其中一个人到婆家来,接受婆家一番盛情款待下,带着新娘下午再回到娘家去。
国剩结完婚,新婚的女人不按照既定的程序举行婚礼,并在晚上不让新女婿进洞房,守礼一家人很是窝火。可是,守礼家是地主成分又能怎么样呢?经过守礼做工作,他告诉家里人,要用温暖、用亲情感化新媳妇,让执著的人和他们坐在一起,为他们秦家延续香火。
太阳从东边出来了。
昨天晚上一夜没合眼,守礼翻身从炕头爬起,提着两条沉甸甸的腿,走到院子中间,看见作为洞房的西边房屋里的门依然紧闭。转过头,四下望望,看见老伴已经把早饭做好,一个人心神不安地在院中摸索着收拾东西。而作为新女婿的儿子,依然在他们老两口的房间里睡觉。守礼招呼老伴到身边来,随他一起来到婚房前,让老伴喊新媳妇吃饭。
守礼和老伴各提着一颗心,走到婚房门前。听到里边传出声音。这声音是“早请示”跳舞声和低低的唱歌声。就双双立定一双脚,在门口等待。渐渐,婚房里跳舞声和唱歌的声音没有了。老伴张开口,喊:“东兵妮妮,该吃早饭了?前几天就说好,今个你娘家十几口人全部来咱家吃饭、接你‘回门’,中午待客的‘十全席’我早央人做好只等你娘家人进门哩?早上的饭我天不亮就做好,咱一家人先将就吃一些,坐到一起说说心里话?”
婚房里没有回音。老伴继续喊。一会工夫,蓬头垢面的儿媳妇,掂着一个没有表情的脸走出婚房的门。问:“早饭在哪里?把昨天吃的点心端一盘过来,还有冒烟的火锅子,我都要吃?”
老伴的心显出慌乱。说:“妮子,昨个席面上吃的点心和冒烟的火锅子没有了。今个你娘家来人唤你‘回门’,我央人做好的‘十全席’,中午咱们再一块吃。”
新媳妇把脸沉到最低,没一点表情的被婆婆拉了手,拽到婆婆住的房间。新媳妇看见房中央放着一个矮矮的桌,桌周围放了一圈矮凳,而矮桌上只放了一筐二面馍和六盘冒着热气的菜,于是皱着眉问:“点心没有,冒烟的火锅子没有,你们地主富农剥削阶级就这样让我吃饭吗?鱼呢?肉呢?”
坐在矮桌前一个矮凳上的新女婿不吭声,只是盯着新婚的女人,灰心地看。作为新媳妇公公的守礼先坐到矮桌前一个矮凳上,老伴则指着一个垫了薄褥的矮凳,让新媳妇去坐:妮子,咱早饭先将就着吃?有肉有蛋的饭,待会你娘家人来了,咱中午再好好吃?”
“我爹不是说你们地主富农家里顿顿都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吗?”新媳妇铁青着脸质问。
面对新婚儿媳妇的质问,作为婆婆的老伴显得不知所措,忙做解释。想不到,婆婆的话语引起新媳妇更大的反感:“你们这是搞反动宣传!是在搞欺骗!作为一个革命的红小将,和你们第一顿吃饭,你们就这样对待,你们这是对我们贫下中农、对我们革命红小将污辱,是在搞阶级报复!”
“妮子,咱都是一样长鼻子长眼睛的人,哪有什么阶级报复?还有,咱都是一样的从生产队分粮食分东西、一样的过日子,咱要细水长流每天都有饭吃才好?”
坐在矮桌一旁的守礼,看见新婚的儿媳妇怒目圆睁,忍不住接话。企图用道理启发新婚的儿媳妇、并让这个脑子糊涂脖子一根筋的人慢慢转过弯。
没想到。守礼的话,更激怒了新婚儿媳妇的情绪。新媳妇蛮不讲理的怒吼道:“你这个地主富农分子,是在放屁!你们剥削阶级这样对贫下中农讲话、这样让革命的红小将吃饭,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就是阶级敌人对我们疯狂的进攻!”
脑子糊涂、脖子一根筋的新媳妇说着,上前一步。双手扳动饭桌的桌沿,向着斜上面方向,全身用力,一整桌的饭菜并汤汤水水全扣在守礼身上。
“你……”
守礼傻了。坐在一旁的新女婿更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站直身子,大骂:“你这个没有人道、没有文化教养的东西!”
新婚的儿子骂着,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有些疯狂新媳妇就是一巴掌。
“哇……”
新媳妇愣了一下,不由大哭起来。接着扭动疯狂的身子,把家里所有的砸烂。并且疯狂叫喊:“地主富农一家人搞阶级报复!杀人啦……”
新婚女人的哭声、怒骂、叫喊声、响遍了整个村庄……
六
大街上。搞“革命”、闹“运动”的高音喇叭,急促响起来……
紧随高音喇叭狂叫的,是一辆接一辆警车鸣叫着在大街上疾驰……
相应,出现在街头的,是一群臂挂袖章愤怒的人。这群人手持棍棒、挥舞拳头,向“万恶”的地方奔来,走在前面的是新媳妇所有的娘家人……
守礼没有了思维。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到离家不远处的那座石碑前哭诉。
守礼跪在石碑前,满眼是泪。抬起头,看见碑石虽有风化磨损,但文明礼仪、人文道德,所有训条依然清晰可见,不由一阵晕眩……
接着,是愤怒的人群走近。他们个个眼露凶光,高声叫骂,手举着各式各样的棍棒,向守礼头上砸来……
守礼倒地,随即昏死过去。
这群狂妄的人胜利了,唱着歌,叫喊着,把碑石推倒……
——碑石在空中旋转。在落地的一瞬间,砸在飞步上前,用身体护卫父亲,刚当了一天的新女婿国剩身上……
——碑石倾倒的地方,奔腾着一条汹涌的河,这河叫汇河。河水受日月熏陶,在平展的土地上冲刷出一条二十余里宽的沟,汹湧的河水,在沟底流淌着,发出隆隆的声响。
汹湧的河,看见碑石倒地,不由发出一阵阵哀叹。随即,河流无声地顺着黄河,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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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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