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新干线
三晋星火(上)

序
王鸿钧,山西省临猗县楚侯村人。生于1909年,逝于1929年。他虽一生短暂,却光芒璀璨,是中共五大、六大代表,山西早期的省委书记。他一生以发展、建设党组织为己任,是山西省青年学生、工人、农民运动的主要领导人,更是被刘少奇评价为“河东群众领袖”嘉康杰的入党介绍人。
一
一九二二年的初春,似乎与往年不同,冬日的寒冷仍未散去,狂风肆虐,寒气逼人。
晋南平原的猗氏县楚侯,村民们始终秉持着 “宁穷一年,不穷一节” 的祖训。那时光景虽紧巴,但春节这天,再穷的家庭也会让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哪怕是用大人衣服改制的也行。还会割上2斤肉,买上2斤豆腐,准备三个二踢脚(双响炮)、一挂鞭炮,用面丝(即浆糊,生面用凉水拌成糊状,在土墙上粘的紧)把红红的对联贴在土门楼两旁,处处洋溢着浓浓的年味,正应了宋代王安石的诗句:“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
王鸿钧家,父母皆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过凭借父亲的聪明才智和母亲的勤俭持家,光景还算殷实。大年初一这天,家中三儿一女都穿上了崭新的棉袍和花衣服。家里还买了六个二踢脚、两鞭千响的炮竹;饭桌上摆着一盘猪头肉、一盘肉冻、一盘莲菜和一盘油炸花生豆,热腾腾的猪肉饺子管够吃。砖包胡基(方言,即土坯)的门楼显得阔气大方,门上的对联格外引人注目。上联:爆竹两三声人间换岁,下联:梅花四五点天下逢春,横批:春到人间。
初一的晚上,是村里一年一度的铁花节。
夜幕降临,全村男女老少齐聚空旷的场地。只见补锅小炉匠,将收集来的废旧犁铧(生铁)砸成碎片,放入三个烧红的特制小化铁锅中,边化边装,待小铁锅里化满铁水,打铁花便开始了。小炉匠手持长把铁钳,夹住舀铁水的小勺,旁边一个彪形大汉双手紧握着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湿木板,旁边放着一桶水(蘸湿木板用的)。补锅师傅舀起一勺铁水抛向空中,大汉迅速抡圆膀子,用力一拍,“啪”的一声,铁花在空中绽放,璀璨绚丽,将周围二三十米的天地照得通红。村民们纷纷欢呼,掌声此起彼伏。师傅和大汉听到赞誉,动作愈发娴熟,节奏越来越快,铁花如烟花般绚烂,让大家沉浸在浓浓的年味之中。
然而,王鸿钧的家人却无心观赏这热闹的铁花盛会。父亲王修珍、母亲令狐翠莲和他,三人围坐在炕头,正商议着王鸿钧的求学之路。
王修珍看着儿子,满脸担忧地说:“儿呀,爸知道你天资聪颖,勤学好问,将来定能成大事。可你才13岁,要千里迢迢去太原求学,爸实在是放心不下呀。”
王鸿钧目光坚定,说道:“爸,你的心意儿明白。但如今的中国,西方列强虎视眈眈,人民受苦受难,我们身为华夏子孙,怎能坐视不管?我要奋斗拼搏,让国家强盛,人民幸福,救国救民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令狐翠莲心疼地看着儿子,眼眶微红:“儿呀,你爸说得对。不管你有多大的抱负,这步行千里求学,路途坎坷,怎能不让人担忧?正如唐代孟郊在《游子吟》中写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妈只希望你能平安。”
王修珍微微点头,感慨道:“爸知道,你在四高张沛铭校长的启蒙下,从忧国忧民到立志救国救民,爸为你骄傲。可想想那些为拯救中华民族而前赴后继、流血牺牲的先贤们,他们的付出换来的却是如今这般局面,怎能不让人痛心。”
王鸿钧握紧拳头,语气激昂:“爸、妈,儿虽为燕雀,却有鸿鹄之志。我曾在一本小册子上看到,湖南长沙的毛泽东临行前写给父亲的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慨呀,正是吾辈的楷模,儿定当效仿!”
王修珍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儿呀,你意已决,爸妈也不拦你了,我知道拦也没用。那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希望你能用聪明才智和一腔热血,做一个有益于国家、有益于人民的人。”
这一夜,王鸿钧家中灯火长明,一家人辗转难眠,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担忧。
二
昨夜落了层薄雪,狂风卷着碎片和枯叶在空中乱撞,村里不时传来门板被风掀动的“哐当”声。大正月的天,偏不让人安生,寒意像针似的往骨头缝里钻。
正月初三,鸡刚叫头遍,令狐翠莲就蹑手蹑脚地起了床。灶房里很快飘出麦香——她正在给儿子烙馍馍,又煮了二十个鸡蛋,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搭裢里。锅里的酸汤面滚得掀起小浪,她盛出一大碗酸面荷包蛋,这才轻声唤儿子王鸿钧起床。
王修珍从钱匣里摸出五块大洋,又数了些零用铜钱,塞进儿子手里。“路上紧着用,别亏了自己。”
令狐翠莲眼圈微红,把搭裢往儿子肩上拢了拢:“里头还给你装了双棉鞋,路远,别冻着脚。”话没说完,眼泪扑漱漱地就掉了下来,砸在王鸿钧的手背上,滚烫。
“儿啊!”王修珍拍着儿子的肩膀,声音深沉:“路上遇着难处,别硬扛,多想想办法。出门在外,眼要亮,嘴要甜,待人要有礼性,凡事多留个心眼儿。”王鸿钧攥紧爹娘的手,指节都有些发白:“爸,妈,孩儿都记着了。就算是千山万水、虎穴龙潭,我也能闯过去。请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们!”
天还蒙着层墨纱,他和同窗王极盛、景望廉向爹娘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踏上了征途。三个少年的脚印,很快被薄雪覆盖,只留下坚毅的背影。
为了省钱,他们白天赶路,夜里要么找学堂借宿,要么就蜷缩在破庙里。庙外风如狼嚎,雪粒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三个半大的孩子挤在一起,凭着一股韧劲儿,硬是把难捱的寒夜熬成了脚下的路。
正月初十下午,当他们走到洪洞县正阳村时,三人早已饥渴难耐,正想找户人家讨口水喝,巷道里突然传来震天的口号声:“打倒地主恶霸!”“严惩打人凶手!”“血债必须血来偿!”声浪里裹着怒火,王鸿钧三人对视一眼,忘记了疲劳,顺着声音挤了过去,只见数十个农民举着拳头,押着五花大绑的胖地主,前面抬着的木板上躺着个老汉,棉衣破烂不堪,露出来的皮肤上满是青紫的鞭痕,血痂混着泥土,看着触目惊心。人群簇拥着,正往乡公所奔去。
王鸿钧拉着同伴跟在后面,很快从村民的议论里听明白了缘由:长工丁财旺今早放牛,雪后路滑,一头老牛不慎坠崖摔死。地主周扒皮听说后,竟叫打手扒掉丁财旺的棉衣,把人吊在树上用皮鞭抽,直打得他遍体鳞伤、昏死过去方才罢手。“这狗东西早该收拾了!”旁边一个汉子啐了口唾沫,“去年租子加了三成,今年又苛扣工钱,你问问村里人,谁没被他坑过?”
原来周扒皮在村里横行多年,村民们积怨已久,这次丁财旺被打,成了点燃怒火的引芯。丁财旺的弟弟红着眼眶走在最前面,一路喊着“讨还血债”,身后的人群应和着声浪,几乎要掀翻半边天。
乡公所的门虚掩着,几个乡丁在门口探头探脑,那里见过这阵仗,脸吓得煞白。想关上门,可群情激愤的村民已经堵到了大门口,门板被撞得“咚咚”作响——这一次,周扒皮的恶行,怕是再也捂不住了。
乡公所的算盘打得噼啪噼啪作响——早已知晓周扒皮平日里的龌龊勾当,此刻见村民们攥着拳头、挥舞着锄头扁担堵在大门口,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门匾上,再想捂着盖着已是痴人说梦了。只得捏着鼻子顺了民意,当场拍了惊堂木宣布判决:周扒皮连夜捆了送县衙大牢,再掏五块大洋给丁财旺,算作治伤和误工的赔偿。
铜板落地的脆响混着村民们的叫好声,像场透雨滋润着干枯的土地。王鸿钧站在人群后,看着丁财旺媳妇攥着那块沉甸甸的大洋直抹泪,忽然觉得脚底下的泥土都生了劲。先前在课本里读的“阶级”“压迫”,此刻都化作了长工们晒脱了皮的脊梁,周扒皮被押走时歪斜的瓜皮帽,像个霜打的秋后茄子一一焉不啦叽,往日的嚣张气焰一扫而光。
“你看那周扒皮,占着百亩良田,自家粮仓堆得冒尖,却连长工的工钱都要克扣。”王鸿钧的声音里带着刚被点燃的火星,“就像那首诗说的——‘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摇扇的和煮心的,本就不是一路人。”
王极盛蹲在碾盘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缝里的泥土:“鸿钧这话戳到了根上。咱读的那些新文章,说的不就是要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过来?让摇扇的也尝尝汗珠子摔八瓣的滋味,让种地的能把打下的粮食往自家缸里装。”
“我算看明白了。”景望廉气恨恨地踹了脚旁边的枯树干,惊起几只麻雀,“不是咱农民命贱,是这世道把人逼成了草。今天能为丁财旺讨回公道,是大伙攥成了拳头。将来要让所有农民都能直起腰杆,就得把这吃人的规矩连根刨掉。”
王鸿钧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划了道深深的痕:“咱仨从河东出来求学,可不是为了将来穿长袍短褂摇蒲扇。那些新文化新思想,说到底是给受苦人指的明路。将来咱回到这片土地,得让这道痕变成通途,让种地人真正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风卷着麦秸掠过晒场,把三人的话吹得老远,直往每个还在田埂上埋头苦干的人耳朵里钻。
三
正月二十三日,山西国立第一中学内,招生考试正在紧张进行。
千余名来自山西和邻省的莘莘学子怀揣梦想,踏入考场,逐鹿中原,蟾宫折桂。本届学制为4年,学校仅招收三个班(34班、35班和36班)共计150人。王鸿钧以优异成绩脱颖而出,编入35班,傅懋恭(彭真)则进入34班。
当时的山西省立第一中学,是晋阳首个马克思主义传播阵地,堪称山西共产主义运动的发源地和革命的红色摇篮。
王鸿钧在求学期间,展现出聪颖好学的特质。他勤奋好学,刻苦钻研,课堂上专注听讲,课后常常泡在图书馆里,翻阅各类书籍。其勇于求学的态度深受老师青睐,正因如此,他获得了诸多关怀与指导。与此同时,王鸿钧积极投身进步学生组织的各项活动,宛如一粒革命的种子落入肥沃土壤,迅速生根发芽。他活跃于班级内外,凭借出色的表现,当年便跻身班干部之列。
1923年10月,直系军阀曹锟通过贿赂国会,登上了第五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宝座。
这一丑闻如同一枚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很快便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轰轰烈烈的游行浪潮。省立一中学联迅速响应,组织学生走上街头。
那日,晋阳街头寒风凛冽,学生们却热情高涨,他们高举着“反对曹锟贿选,呼吁国民共起讨贼戡乱”“元首重职,买卖公开,四维不张,甚于灭亡”等大横幅,齐声呼喊口号,声音响彻云霄。当游行队伍抵达太原市中心,王鸿钧毅然登上演讲台,他手持铁皮话筒,眼神坚定,慷慨激昂地宣读自己撰写的讨伐曹锟檄文:“直系军阀,曹锟魔王。想当总统,阴谋疯狂。机关算尽,直捣心脏。四十万元,贿赂议长。贿选议员,五千大洋。元首重职,岂能买卖。四维不张,甚于灭亡。匡扶正义,除恶安良。南山可移,此志难挡!”
檄文声声,犹如擂响的战鼓,叩击着民众的心弦;好似千万杆长矛,直戳营私舞弊者的心脏。台下的学生和围观群众个个义愤填膺,纷纷高呼反曹贿选口号。随着时间的推移,游行队伍不断壮大,反曹热潮迅速席卷三晋大地。
几天后,省立一中的《平民周刊》发表了王鸿钧的讨曹檄文,还特意加了编者按。一时间,王鸿钧之名在全校师生中广为流传,成为了大家口中的英雄人物。
自檄文发表后,王鸿钧愈发积极地投身革命活动,他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时钟,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不仅踊跃参与太原市“国民促进会” 和“民权运动大同盟”等社会活动,还常常深入工厂、农村,与工农大众密切接触。他在田间地头、工厂车间,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开展社会调查,向他们宣传各种进步思想。同时,王鸿钧还如饥似渴地学习《共产党宣言》,认真研读俄国十月革命和建设的相关论述,每读到警句处,便会仔细写下自己的心得体会。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王鸿钧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他深知,这幽灵是从历史深处传来的怒吼,它将唤醒沉睡的大地,成为向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发起进攻的冲锋号。共产主义就像炭火,能让旧世界的“一锅冷水”沸腾;如播种机,在民众心中播下革命种子,孕育出无穷的革命热情,终有一日会让革命之火燃遍全球,将旧世界焚毁,重塑一个崭新的天地。
“欧洲资产阶级对帮助它成就事业的无产阶级是毫不留情的,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激发了无产阶级的自觉斗争。”王鸿钧联想到中国的工人阶级,他们同样深受压迫,心中不禁涌起强烈的责任感。他明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中国的工人阶级的觉醒,他们为反压迫、反剥削而斗争,为争取减少劳动时间、提高待遇和维护自身权益而努力。
“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是整个世界。”这句充满力量的话语,让王鸿钧热血沸腾。他深刻认识到,共产党人光明磊落,不屑隐瞒观点和意图,唯有通过暴力推翻现存社会制度,才能实现理想。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陷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帝国主义列强虎视眈眈。然而,中国的仁人志士、革命先贤们从未屈服,他们前赴后继,不畏牺牲。作为华夏新青年,王鸿钧立志追随先辈足迹,承袭革命意志,决心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民主、自由,没有压迫与剥削的新世界。
此后,无论是图书馆的角落,还是路灯下的小径,常常能看到王鸿钧专注学习、思考的身影。他在知识的海洋中探寻中国革命发展之前景,努力践行马克思主义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道路,心中的革命信念愈发坚定。
四
1924年9月7日,是《辛丑条约》签订二十三周年。这份清政府与十一国签下的丧权辱国条约,像一道刻在民族脊梁上的伤痕,时隔二十三年仍在渗血。省立一中学联与太原市工商联决意联合行动,要在这一天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国耻纪念集会。
8月2日的学联办公室里,王鸿钧正与同志们俯身案前,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间,映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集会方案。窗外蝉鸣聒噪,他却浑然不觉,指尖一直在“游行路线”“演讲内容”等字眼上反复划过,此刻,学友推门进来,递上一封边角卷皱的家书。那时的他呀,心里只装着四万万同胞的苦难、国家沉沦、列强环伺和百姓在饥寒交迫中挣扎——这些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片刻不敢懈怠。他常对身边人说:“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眼下山河破碎,人民受苦受难,我岂能把个人家事置于之上?”直到深夜十一点多钟,集会细节终于敲定。
王鸿钧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学联,晚风掀起他那洗得褪色的长衫,借着昏黄的路灯将家书拆开。好似父亲王修珍那带着晋南泥土气息的淳厚声音在耳边回响:“吾儿鸿钧:知你学业繁忙,然这已是家中第四次为你婚事去信了。村里与你同龄的后生,都已结婚成家。女家催了多次,无奈,我们商定,今年腊月二十三日,趁你放寒假,把婚事办了。了却这桩心事,我与你妈才能安然……”信纸在指尖微微发颤。
在河东临猗,早婚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十二三岁娶妻寻常得很。十五岁的王鸿钧已算是“大龄”青年,若再拖延,父母在村里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当作笑料。可他哪里有心思考虑这些?要么白日里课堂攻读,夜晚在图书馆啃《共产党宣言》、琢磨俄国十月革命的道理;要么在学联策划活动。被村里特别看重的人生“终身大事”,却在他眼里远不如一张传单的措辞重要。
校园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钟楼上的时针已指向午夜。
一边是父母的期盼、乡俗的压力;一边是熊熊燃烧的革命理想 。他想,一个人若沉溺于小家庭、儿女情长,那些救亡图存的抱负岂不成了泡影?他攥紧拳头,转身跑回宿舍,就着油灯铺开信纸:“父母亲大人,儿鸿钧膝下敬禀,我千里迢迢在外求学,所求者,上以济国家,下以安父母。若大人真为儿前途着想,恳请退掉这门亲事。成亲之事,于儿抱负阻碍甚巨——回乡完婚,学业必废;革命事业,更难兼顾。儿已将一生许给组织,皆听组织安排。望二老体谅……”墨迹未干,他便将信塞进邮筒。天边泛起鱼肚白,他已站在学联门口。
9月7日清晨,太原市的街巷被潮水般的人群填满。“不忘国耻,废除辛丑条约”“打倒帝国主义,拯救中华民族”的横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省立一中的学生、工商联的工友、街头的市民,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滚滚洪流,直向省政府涌去。王鸿钧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蓝布学生装被风鼓得发胀。他举起拳头,声音穿透嘈杂的人群:“同胞们!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清政府签下《辛丑条约》,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赔款,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大沽炮台拆了,列强的兵舰直抵天津;谁敢说句‘反帝',便要掉脑袋!可我们是中国人呀,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呼应。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喊道:“九亿八千万两赔款,是吸我们血的管子!京畿驻军,是架在我们脖子上的屠刀!但你们看——今天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不愿做奴隶的中国人!我们要让列强知道,晋阳大地的火种,灭不了!中华民族的脊梁,压不弯!”
“打倒帝国主义!”、“废除辛丑条约!”的口号声冲破云霄,撞在古老的城墙上,又反弹回来,震得人心头发烫。
这场游行,像一束星火,在晋阳大地上点燃了更旺的反帝反封建之火。也正是这场集会,王鸿钧在各项活动中表现出的坚定与热忱,经组织批准,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他兴奋,他欣喜若狂,他仿佛看到无数与他一样的热血青年,正沿着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一步步地走向黎明。
五
在华夏大地,黄河流域的河东地区,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承载着五千年的深厚文化底蕴。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在这片土地上就被视为重中之重,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儿女的终身大事,非同儿戏,它是家族延续和社会关系构建的重要纽带。
随着王鸿钧婚期的临近,王修珍和令狐翠莲满心期盼,每日都在村口张望,渴望能看到儿子归来的身影。然而,日子一天天逼近,王鸿钧却音信全无。夫妻二人焦急万分,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在煎熬中苦苦等待,却又毫无办法。
无奈之下,王修珍只好找到胞弟,兄弟俩闭门商讨许久,最终决定上演一出“靴帽迎亲”的传统仪式,希望以此完成这场婚礼。
腊月二十三日,王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院内杀猪宰羊,香气四溢;彩灯高悬,鼓乐喧天,喜庆的氛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贺喜的乡亲们纷至沓来,帮忙的人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孩子们在人群中嬉笑玩耍,跑来跑去,好奇地张望着这热闹的场景。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仿佛被幸福的光芒所笼罩。
当太阳升起一杆子高的时候,只见王鸿钧的堂妹王青赞,身着鲜艳的服饰,双手捧着崭新的靴帽,英姿飒爽地跨上了枣红马。
“起轿,起轿喽!”轿夫们齐声吆喝,有力的声音划破长空。他们稳稳地抬起花轿,迎亲的队伍在欢快的音乐声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上,吹吹打打,甚是热闹,吸引着路人驻足观望。
不知不觉间,迎亲的队伍来到了新娘门前。王青赞托着靴帽下马,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新娘家门。
“这迎亲的怎么是个女的,新郎官呢?真是千古奇闻。”一位半老徐娘满脸惊诧,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另一位缺了颗门牙的大婶连忙接过话茬:“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人家姑爷在太原念书哩,学业繁忙回不来,才请堂妹托着表哥的靴帽代哥迎亲。”接着,又鄙夷地看了徐娘一眼,“你呀,真是小家子汉气,没见过新媳妇放屁(方言),井底之蛙,大惊小怪的。唉,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哩,咱这儿早有先例。”
顶着红盖头的新娘,身着华丽的嫁衣,迈着细碎的三寸金莲,在嫔相(方言:指伴娘)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家门,小心翼翼地登上了花轿。王青赞则托着堂哥的靴帽,喜滋滋地骑上高头大马,引领着迎亲队伍踏上归程。
“新娘上花轿,打道回府!”随着司仪的一声响亮的呼喊,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王家的方向走去。
此时,省立一中虽然已经放了寒假,但校园内依然有不少游动学生的身影。学联的学友们陆陆续续来到图书馆,他们围坐在一起,神情专注地商讨着工运事宜。
王鸿钧早早地来到了图书馆,他拿起一本新刊印的《新青年》杂志,刚翻开,就被傅懋恭(彭真)撰写的《论工人运动的发展方向与思考》一文深深吸引。他沉浸在文章的世界里,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微微点头,完全被文中独辟蹊径的见解所折服。
这时,学友景望廉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装模作样地轻声问道:“王鸿钧同学吗,你在看什么书呢?这么入神。”
王鸿钧警觉地急忙合上杂志,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竟是景望廉后,才放松下来,轻声说道:“是新刊印的《新青年》,傅懋恭同学写的这篇关于工人运动的文章,分析得十分透彻,见解独到,值得一读。”
景望廉拍了一下王鸿钧的肩膀,笑着说:“嗨,鸿钧同学,你可别忘了,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哟!我还以为你早就迫不及待地回家抱媳妇呢,怎么还在这儿?”
“啥大喜日子?” 王鸿钧一脸茫然,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着眼睛疑惑不解地问道。
景望廉惊讶地看着他:“上次家书里不是说,今天是你的大婚日子吗?你不会真给忘了吧?”
“噢……”王鸿钧拍了拍脑袋,这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道,“是这事啊。我之前已经写信婉言谢绝家父了,我告诉他,革命者应以天下为己任,不应拘泥于儿女私情。用国父孙中山先生的话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在这关键时期,我怎能因个人的儿女情长而误大事分心呢?”
景望廉听后,不禁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鸿钧,你说得对!革命者就应当顶天立地,胸怀大志,岂能被家庭束缚住手脚!你的这份觉悟,真是让我佩服!”
王鸿钧的妻子过门后,虽然夫妻二人从未谋面,但她深知丈夫投身革命事业,心怀天下。她默默地坚守在王家,孝顺公婆,与乡邻和睦相处。尽管心中对丈夫充满了思念和期待,但她始终未曾有过一句怨言。
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她独自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困苦,她都咬牙坚持。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但她对丈夫的那份深情却从未改变。直到八十高龄,她才带着对丈夫的无尽思念,不甘心地闭上了双眼。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能与王鸿钧再续夫妻之缘,弥补这一世的遗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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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杨志强
作者简介

翟濯,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山西省临猗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运城市志愿者联合会党支部书记。著有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古塬》《石榴红了》,电影文学剧本《山坳风云》《特别离婚案》以及《翟濯中短篇小说选》,诗集《麦香季节》《雪色的爱》《生命三原色》等十多部书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