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兴衰和人口流动自有其经济规律,重要的不是一个镇子的兴亡,而是留守或出发的人的发展。
图文|本科毕业设计(节选) 刘长斌
责编|高磊 黄玺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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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播策划|俞汶希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家书工作室”,原标题为《我的家乡会“消失”吗?》。
引子
透过模糊的玻璃,我望见远处起伏的乌鞘岭与零星的枯树——这里是甘肃省武威市土门镇,我的家乡。
公交车窗景 2025年2月13日
十二年前,我离开时,小镇虽不富裕却充满生机。主街两侧挤满了吆喝的小贩,农贸市场里的人流络绎不绝,元宵节的社火队伍能够绵延一公里。
而如今,街道空荡如同被抽去麦粒的麦穗,曾经的戏台上面堆放着几处木料,农贸市场仅存的几家店铺挂着“清仓甩卖”的褪色横幅。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散落的塑料袋,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小镇最后的叹息。
“人都去哪儿了?”我走过小镇的各个角落。镇子上曾经主要的居住区——城里、土门、漪泉、台子,那些泥墙砖瓦的老院子,大部分被征迁,留下大片尚未开发的白地,仅剩的几家也是门户紧锁,无人居住。
红色箭头为镇内剩余人口搬迁上楼主要流动方向
空荡荡的巷弄之中,再也听不见童年时的鸡鸣狗吠。我走入其中,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断壁残垣间游荡着呜咽的西北风,诉说着过去的沧桑。
街角晒太阳的老人抬头瞥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抽起了旱烟。他们的沉默,成了我这场探寻之旅的开端。
小镇今夕
据传,唐元和年间,有一五台山游僧,自称清凉国师澄观弟子,来到祁连山下,最终在土门暖泉腹地的一块风水宝地选定了寺址。历经三十年募化修建,建成清凉寺。
后又有西夏国君征战来此,入寺拜佛,后下诏扩建清凉寺,一时间香火鼎盛。两百年后元军南侵,寺院被元军放火焚毁,僧人力战而亡。三年后,焦土中长出一棵柏树,村人奔走相告。
土门镇清凉寺内景
“那棵树现在还在呢!”78岁的张老汉蹲在寺门口,烟袋锅子敲了敲水泥台阶,“只是现在娃们都往外走,没有以前热闹料。”
出了清凉寺沿着主街向西走,不到三百米,便是山陕会馆。
土门镇山陕会馆外景
“当年这儿可是‘白银窝’!”张老汉指着会馆的红漆木门对我说。明朝万历二十六年后,土门镇就修建起了山陕会馆。此后镇上生意兴隆,商旅不绝,成为了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商业重镇。
镇子的繁华在清朝时达到鼎盛。在曾经的土门镇主街道上,依次分布有魁星楼、三星楼、财神楼、文昌楼、罗汉楼、登山楼、三教楼共七座古建,古楼耸立主街,彻夜灯火通明。因为形似天上的北斗七星,而得名七星楼。如今,小镇上只剩下了魁星楼与罗汉楼,依旧在风雨中屹立不倒,默默守望着这片乡土。
土门镇罗汉楼与魁星楼
在我童年记忆里,古镇很大,也很热闹。通往罗汉楼的那条路很长,过去看罗汉金身要走很久。长大后,古镇给我的感觉是变小了,也越发安静沉寂。
罗汉楼东部,十多年前镇上曾经的主要居民区之一
截至2024年12月,土门镇政府数据显示全镇现有户籍人口12660户38390人,常住人口8345户22621人,户籍人口流出率高达41.06%,且多为青壮年[2]。
小镇上还有年轻人吗?我走访的结果是没有,确切的说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一个也没有。”曾经最热闹的小镇市场里,零星开着几个服装店,挂满了二三十块的老人服饰。
土门镇农贸市场现状
正午的太阳移过中天,小镇也彷佛步入了暮年。走在街上,随处可见的是紧闭的卷闸门和扎堆的老人。我作为年轻人,在小镇上走两步就会有探究的眼神望来。
土门镇老人
小镇的年轻人们快走完了。
以我为例,在我这一代的刘氏家族中,我排行老八,上面有七个哥哥。到如今,七个哥哥都去了新疆。父辈的经历告诉他们——种地不如打工。“地里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如去外地打两个月工。”而要打工就必须要进城。
大哥、三哥、七哥去了乌鲁木齐,大哥开饭馆、三哥干个体、七哥当狱警;二哥一个人在伊犁,考上了公务员,日子也算过的风生水起;四哥、五哥、六哥在喀什,四哥在建筑公司当监理,五哥在招标公司当经理、六哥在喀什古城当警务站站长。
“你哥我现在手底下管着十几个巴郎子,什么时候来新疆玩?哥带你逛!”六哥刘西进(化名)总在视频电话里招呼我过去,身后是喀什的夜,路灯光沿着他警服的银扣流淌,像融化的星子缀在肩头。
小镇上的其他人家也大多如此,年轻人纷纷外出就业,在外地城市安居,而去新疆是其中大多数人的选择。镇上的政府工作人员告诉我:“我们这的人大都去新疆了,反而很少去县城或者其他省内城市。”
对于大部分走出土门镇的青壮年而言,新疆是离乡更近、机会更多、包容性更强、安居成本更低的宝库—— “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核心区、中欧班列的开通、跨境贸易区建设等,为物流、贸易、制造业等领域创造了大量的就业和投资机会,对于中低学历者就业尤其友好。说白了,就是更容易找着活儿!
相对完善的基础设施、优惠的医疗教育和住房政策也在吸引着大量的人口落户新疆。“只要你去就给钱,子女免费入学,买房子也便宜。”六年前移民到库尔勒的朱大叔对我说。
我六哥当年在土门镇,也算是个“风云人物”,花衬衫、黑墨镜、长刘海,和十几个哥们,在学校里叱咤风云,意气风发。当然潇洒也有代价,三天两头就要让我六爹抓住一顿好打。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那时我六爹最常用的口头禅。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打了也没啥用,六哥课没少逃,瓦没少揭,高中毕业后去了甘肃金昌读大专。
六哥高中时期照片
六哥读大专的时候放暑假,我也正好高中放假,所以总是回土门找六哥一起玩。那时候新出了端游PUBG,两个人挤在一台笔记本前,键盘咔咔的响,笔记本电脑的散热风扇呼呼的吹,仿佛下一秒就要在那个酷热的夏天来个大爆炸。
电脑最后当然没炸,后来六哥毕业了,进入了兰州的八冶建设集团。建筑工地的厨房帮工、质检员、施工员、材料员,他轮着当了个遍,三年后主动辞职。“没啥钱嘛,还特累,辞了再找。”提起往昔,六哥追忆的眼神里闪着光,“辞职后我花了半个月工资,第一次坐着飞机上了天,去了江西高安。”
去江西是因为朋友的盛情邀请,“来卖二手车,赚大钱!”说干就干,对南方充满好奇的他,第二天就拎着行李直飞江西。最后车没卖出去几辆,鱼倒是钓了不少。土门镇仅有的马石河,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断流了,人生中第一次学会钓鱼的他热爱异常,天天出杆。
三个月后,坐着牵引车,在高速路上奔波了两天一夜,六哥回到了土门镇,十几天后又去了兰州,做了几个月房产中介。最终在2019年的春天,他听从父亲意见,坐上了前往新疆报考辅警的列车,并工作至今。“车房已经买了,这辈子估计就在这了。”视频电话里的六哥有些发福,穿着警服更显魁梧。
六哥在喀什日常工作照片
我这一代兄弟十一个,姊妹三个,共计14人,就我一个念了本科。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我父母的远见,在我12岁那年,抛下了田地和小诊所,搬来古浪县城开了个饭馆,起早贪黑,供我上学。
孙志远(化名)是我的干哥,我姐小时候体弱多病,农村人相信认干爹可以护佑女儿平安,就托神婆认下了这家亲戚,逢年过节两家都会彼此走动。
干哥是小镇这一带少见的研究生,24年他硕士毕业于中国科学院宁波材料技术与工程研究所,通过校招面试进入了当下就职的中芯集成电路有限公司,担任技术研究员。
深夜十点,他接待完客户回家,躺平在浙江宁波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对我说,“想在四十岁前赚到足够的钱,财务自由后回北方开个小店。”
孙志远大学时期及工作后照片
孤身一人在东部打拼的他常感孤独,虽然进了城,但他从来没感觉到自己成了城里人。学历虽然是块敲门砖,但并不是居住证。
我发现,土门镇的年轻人大部分去了新疆,一小部分人来到东部城市求学或打拼。学历就是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分界线,让新一代年轻人在离开家乡后踏上不同的道路。
新胜村的胡大海推开院门时,檐角冰棱正往下滴水。晾衣绳上挂着褪色的迷彩作训服,在料峭春风里晃荡——那是他退役时唯一带回家的军装。
这个23岁的甘肃青年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搓手。身后炕桌上摞着的考公资料和笔记本翻卷了边,和父亲承包土地的账本叠放在一起。
三十公里外的蔬菜大棚里,父亲胡永红正弯腰查看西红柿苗。这个把旱地种出"金疙瘩"的老把式,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娃该去城里扎根。"他掀起塑料膜透气,棚内蒸腾的白雾漫过黝黑的面庞。远处推土机正在平整邻村抛荒的土地。
位于黄花滩的蔬菜大棚
2025年国家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全国农民工总量已逼近3亿[3]。但离开的人潮背后,仍然有着少部分人的留下,胡永红就是其中之一,和妻子一起承包了200座大棚的他,家庭平均年收入可以达到15到20万元左右。
新胜村不远处的土门镇西街,五金店和快递驿站取代了当年的农具铺。村口蹲着的老汉们还在念叨:"永红包的棚,顶我们过去二三十户哩。"
大批青壮年的离开,让留下来的村民有了大规模种植的可能。“过去家家户户十几亩地,一年到头几千块钱,当然没人干。”永红叔边拿着毛巾擦手边跟我说道,“现在政策有扶持,每座大棚政府补贴1000块钱,包个几百棚就有得赚!”等到收获时节,胡永红还会招募镇上的老人过来帮工,劳务费一天一百块。
除了大规模承包土地,在土门镇另外一个主要的行业就是羊群规模养殖。
孙继才(化名)是我的干爹,他的拇指总沾着蓝墨水,那是记账本掉色染的。凌晨四点,他踩着结冰的草料推开圈门,一千头育肥羊的骚动震得顶棚积雪簌簌下落。"昨儿又跌两块。"他对着代办发来的报价单吐了口烟圈,手机屏倒映着圈墙上"羊十条"的政策宣传标语。
"年轻人们都去城里当‘讨吃’料。"干爹喝了口茶慢悠悠说道。“讨吃”,在土门镇的方言里,代指流氓和乞丐。在干爹看来,我们农村孩子到城市中去,就是去当城市里的三无人员——没房、没车、没钱。
但不去也没办法,养羊这几年也不景气。“县里没有大型的屠宰场,羊肉价格不稳定,有时候一觉醒来,就会亏一万,一小时一个价!”
我的父亲(左)与孙干爹(右),背后是金滩羊养殖基地
谈及儿子的选择,他的脸上闪过挂念又浮现出骄傲,但语气仍然很硬:“翅膀硬了嘛,也管不住他。”旋即,干爹又松了口,“但年轻人就该去外面闯闯,见见世面。”
近年来,古浪县以360万只肉羊存栏量连续五年蝉联甘肃首位,成为甘肃养羊第一大县。土门镇也在养羊风潮的推动下兴建了多个养殖基地,为在镇居民提供更多就业机会。但当我问及孙干爹是否有年轻人进入时,他摇了摇头:“三十岁以前的年轻人,一个也没有。”
“这说不准,但大概率会留在北方。”志远哥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六哥的回答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下一代有能力,学历好的话,还是想他能回到甘肃,因为毕竟根在那。”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个在外的游子心中都有故土,“先人坟墓在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的父亲说道。
单一的就业环境和稀缺的教育资源,让年轻人选择离开,至于以后是否还会再回来,那就得交给时间来给出答案。
如同万历二十六年之后,从远方迁徙而来的山陕移民一般,四百多年后,土门镇的居民也开始向更有吸引力的外地流动。纵观人类历史,城市的兴衰古来有之。人口流动,是社会发展的自然规律。
土门镇三义殿
几千年来的朝代更迭和战火肆虐,都未能让土门镇消亡。在21世纪的今天,土门镇民向外的流动也只是当前社会发展的阶段性现象。土门镇大概率不会因为人口流动而消亡的,但仍需警醒的是:城市兴衰和人口流动自有其经济规律,重要的不是一个镇子的兴亡,而是留守或出发的人的发展。
走出农村的人需要城市政策的帮助,例如我的六哥刘西进和干哥孙志远,农村青年在城市中落脚是艰难的,如何能够安居下来是最大的难题;
留在农村的人也需要乡村政策的支持,例如留守老人和儿童,医疗资源和教育资源能否真正供给到位,让资源和需求高效对接是迫切的需求;
而对于村镇本身,如何能够在新时代走出自己的特色发展道路,重新激活自身吸引力再次繁荣,更需要不断的尝试和努力。
北方的冬天是冷冽的,来自西伯利亚的狂风裹挟着大雪顺着古浪峡口南下,把这片土地上的山川田地晕染成一片银装素裹。
我曾在看到物是人非的故乡时觉得悲伤,担心在我们之后没人会记得这个地方。但现在,当我理解了小镇的历史,理解了人们的选择后,觉得伴随着那些旧时的院落巷弄消亡,新的希望也正在出现。希望来自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自他们从未放弃的、对于美好生活的不断追求和不懈奋斗。
主要参考资料:
[1]武威日报 记者周言文、刘小雷《古浪土门镇:边塞黄沙遮不住,古城遗痕犹念昔日繁华》
[2]土门镇镇政府《土门镇基本情况(2024年12月)》
[3]工人日报《总量近3亿,2024年农民工增长220万人》
[4]甘肃省统计局《甘肃省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二号)》
[5]甘肃省统计局《甘肃省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1] 》
[6]微信公众号 低调的财富管理《曾经的六朝古都,唐朝时代的一线城市,武威的破局之路在哪里》
[7]中新社《国务院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负责人接受中新社专访》
[8]网易数读《乡村学校的困境:留不住学生更留不住教师》
[9]陆铭《大国大城:当代中国的统一、发展与平衡》、《十字路口的中国经济》
[10]温铁军《八次危机中国的真实经验》
[11]贺雪峰《最后一公里村庄》
本文为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WeChina微观中国”项目、未来编辑部一流课程的学生实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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