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线
果花飘香（一）
一
晋南地区。古郇县坡岭村，地处孤峰山脚下。三面环沟， 土地贫瘠，凹凸不平，不大的地块上不时有卧牛石。这里曾经 是革命老区，由于地处偏僻，环境恶劣，直到 20 世纪七十年代 末，人畜用水还是靠下雨天村里巷子流入的大池塘水。
远远望去，破旧的村落。狭长的巷道，犹如分水岭，把外 来户和本地原住居民分割得泾渭分明。全村五百来口人，外来 户就占到三百多口。
巷北边是一溜土窑洞，村里人称贫民窟、大杂院，村民们 有山东口音、河南口音、陕西口音……，还有些只有他们家人 能听懂的土语方言。这些人据说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因天灾、瘟疫，几经辗转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避难落脚。各家户之间 用石头垒起三四尺高的院墙，还有的用胳膊粗的木棍，搭了个能遮住大门的门楼，偶有几户荆条编的栅栏门。院子里鸡、鸭、鹅满院跑，猪、羊也不建圈，一方天地，尽情撒欢。田间 劳作工具就是木制独轮车，还有唯一的载物工具就是背篓。
巷南边，好像是另一个世界。虽然不富裕，但大多都盖起两、 三间一坡的房子，条件好的还盖起三、四间砖包起脊房，高高 的砖包门楼，厚厚的木门，让人眼红、羡慕.有的在外面端公 家饭碗的市民，每月二三十块钱工资，家里就有了自行车、缝纫机、小平车三大件。
村中唯一的标志，就是大队门口一棵高大茂密大槐树，据 老人说大概已有五百年了。一大枝树臂历经风雨沧桑、骤雨雷电，已经枯干，像一只跃跃欲试的雄鹰，即将展翅翱翔。村里有个 能人嫌不雅观，用锯了几锯，刚锯了一个口，树汁像血一样的流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人都说这棵大槐树是一棵神树。从此，邻方村前来礼拜的人络绎不绝，再不敢提锯树的事。
村南有一漂亮的女人，人们叫她刘二婶，芳名叫兰娇娘，
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据说早年做姑娘时就有几个相好的。坡岭村刘家的刘根是数一数二的富裕户，便独占花魁，娶她为妻。刘根平时沾花惹草，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无力应付床弟之事。那个年代，兰娇娘谁当队长谁罩着，麦忙时节进大灶，不晒太阳能吃饱；拖拉机给生产队犁地，她又去当厨娘给做饭。上面来了工作队，村里有了补助，大、小队干部肥吃海喝，她依然过着无忧无虑、不愁吃穿的日子。
有一年，她生了孩子，工作队在她家吃派饭，兰娇娘借给孩子喂奶的由头，把奶挤到工作队长的脸上，娇滴滴地说：“哎呦喂，不好意思，这孩子不好好吃奶，奶结了，射（方言，读shi）了你一脸。”工作队长色迷迷地说：“没事。妹子这奶真甜 还带香味哩。”说着咂巴咂巴嘴，调情道：“让我好好吃一口……”
五年前刘根一命呜呼。人常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兰娇娘岂能让美好的资源白白浪费，只要肯给钱，来者不拒。村里穷，光棍多，甚至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也成了兰娇娘的一盘盛宴。昨晚，只有二十岁的李三郎就和娇娘温存了一夜。李三郎说：“兰姐，和你在一起，比歌厅的小姐舒服多了，你又体贴，又变着花样，让人乐不思蜀，神魂颠倒呀……姐这床上功夫了得呀！”
兰娇娘：“这女人呀，床上是妖精，床下是人精；床上让男人神魂颠倒，床下是变型金钢。这男人嘛，床上是豺狼野兽，床下是正人君子；床上让女人死去活来，床下是叱咤风云……”
打发走了李三郎，兰娇娘便起床梳洗描眉，换上衣裳。今天还要说媒拉纤成人美事哩。
秋高气爽，岭上由于干旱缺水，地里的庄稼也打不起精神来。正茬春季种的玉米杆上插着五、六寸长的小玉米，地边的耐旱高粱轻飘飘地在秋风中打晃，最有看头的是那崖边丛生的酸枣树，叶子落光了，满身稠密地挂着小灯笼似的红酸枣，成为坡岭上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了。
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二十多岁的王万保穿戴整齐，用自行车带着花枝招展的兰娇娘，往峨嵋岭二坡台地的许运村而去。
兰娇娘：“保呀，听说你和人家姑娘是同学？有几分把握吧？”
王万保：“婶呀，我同学叫许绒花，她比我小一岁。长得漂亮，精明利索，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志向。”
兰娇娘：“我知道啦，可就是怕人家绒花姑娘父母嫌弃咱坡岭穷……”
王万保：“婶，你能说会道的，是咱村名人哩！我相信，
咱一定会马到成功的。”
兰娇娘：“保呀，婶就借你的吉言，希望水到渠成。”
车子到了许绒花家门口，兰娇娘下了车子。用手帕擦擦脸，取下头上的纱巾，拍拍衣服和鞋上的土，觉得周周正正了，才去见人。
院子里，许绒花母亲端着一盆玉米正在喂鸡。
兰娇娘：“亲家姐姐，忙着喂鸡哩。”
许绒花母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地看着来人，说：“噢，噢，她婶，你这是……？”
兰娇娘轻轻扶起绒花妈胳膊说：“亲家姐，我忘记介绍啦！我是咱坡岭村的，今天给咱姑娘绒花说个媒。”
许绒花一听说“坡岭村”三个字，心花怒放，但又不敢把喜悦挂在脸上。
许绒花母亲：“花，快给你婶倒水。”
许绒花脚下生风：“哎，来啦。”
绒花母亲和兰娇娘进屋坐下。许绒花倒上水，双手递给兰娇娘说：“婶，你喝水。”
兰娇娘：“哎哟哟，绒花长得和亲家母一样漂亮。你看这窕窈身材，柳叶眉，杏仁眼，有文化，又涵养，别说我家万保了，就是二婶看了也两眼放金光哩……”许绒花被兰娇娘一番夸奖，害羞地两手捏着袄角，脸颊通红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许绒花母亲：“他婶，你说啥？”刚才欢喜的表情一下子无影无踪了。
兰娇娘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头，便说道：“我是说，绒花姑娘和万保呀！他俩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呀。”
许绒花母亲：“唉，万保是绒花同学，他曾经也到家里来过。娃是好娃，听绒花说，两个老人心肠好没得说。这只是……唉！”
兰娇娘：“我就喜欢大姐这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万保你见过，他家大人庄稼户厚道，这两家门当户对。你有啥条件，尽管提，我保你满意。”
许绒花母亲：“他婶，不是这意思。唉，让我怎么说好呢？你们坡岭村，穷山僻壤，喝的还是下雨池塘水。唉，他婶呀，谁忍心愿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呀。”
兰娇娘：“我们那里穷不否认，但是上面政策一直倾斜哩，很快就会富裕起来的。”
许绒花母亲：“没那么容易呀！一句话，我和她爸不同意。”
兰娇娘：“大姐呀，两个娃有情有意，当大人的可不能棒打鸳鸯呀！等绒花爸回来了，你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坡岭村木器厂，也就是原来大队的加工厂，坐南向北。在农业社的时候，磨面、轧油、醋房都挤在一起。七十年代中期，一台55马力的波兰柴油机，带动三台磨面机和一个齿轮传动导向石磙碾棉籽，通过蒸熟后上床打击轧棉籽油。每年冬天，开柴油机的工人，先给柴油机加满热水，再用破棉絮醮上黑乎乎的粘稠的废机油，点上火，放在排气管口，一盘约三四丈的粗壮麻绳缠在柴油机主动轮上，绳上把着十来八个加工厂的年轻人，“一二三”一起拉绳跑着起动，响了两下熄火了，重新再拉，直到柴油机正常旋转起来了，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冒出一大股灰白的烟。稍等一会，柴油机传出清脆的声音，才算真正发动着了。
那个时候，陈大林就是穿着满身弄得油帘似的劳动布工作服，负责柴油机和磨面机的正常运转。
小伙子聪明、诚实、能干，很受加工厂领导的赏识，年年都是厂里的模范。小时候和村里朴实耐看的程招娣青梅竹马，只可惜，脚有点残疾，加之孤儿寡母，家贫寒酸，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心爱的姑娘远嫁她乡。
七十年代中期，大队分配了七、八个从省城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他们带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理想抱负来到村里，知青点就设在加工厂对门的老大队部里。这里是解放前地主孙善人劝善的地方。
走进知青点大门，东西分别是电话室和领导办公室。后边是院子，两边各十间一坡房，分别是知青宿舍；北房是上房，高屋起脊房，是集体学习活动的场所。
因为是对门，没事时知青们相互串门闲聊，偶尔说句粗话，那边放个屁，这边都能辨别出是香还是臭。
那年，知青点漂亮有气质的姑娘徐果香重感冒在床，自己熬了点香菜、葱白和生姜酸汤水，喝了仍未见效。在床上躺了两天了，陈大林看着孤单的徐果香，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到保健站买药、送鸡汤，徐果香由衷感激、感恩，进而燃起了爱情的火花。让当年25岁的陈大林告别了光棍年华，与小他5岁的知青徐果香喜结连理。
随着农村实行责任制，土地分了户，工人们都回村种地去了。陈大林便租下这块地方，改造后就变成了木器厂。他请了几个老木匠，又招了四、五个学徒工。开始做小平车，辐条式胶轮小推车，家用的桌椅板凳，陪嫁用的桐木箱子、柜子。随着形势的发展和业务的拓展，又增添了立柜、各种把杖、寿材、人畜两用的辕杆可调试平车，还经营盖房用的椽、檩大块木料。
陈大林负责外采销售，徐果香负责内部管理。中间的大房子便是木器厂的综合办公室。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像，下面是陈大林的奖状：模范共产党员、河东地区劳动模范、革命老区万元户等等。特别醒目的是 1978 年县革命委员会授予徐果香“知青标兵”称号证书，表彰她破除陈旧陋俗观念，
毅然决然地与农民结合，扎根农村、奉献青春的革命精神。
办公室里，徐果香与岭南小学张炳杰校长交谈着。
张校长：“徐老板，荣誉不少，这就是社会对你们工作的肯定。‘老区万元户’了不起呀，看这势法，啧、啧、啧，活路多了，业务全了。有你这个会理事当家的，光景就过得好，相反不懂谋略、不会计划的家，把柴秸子积到案底下了，光景恓惶（忙碌不安、悲伤的样子或甘肃、山西、陕西的方言。在陕西话里还有穷困潦倒、可怜兮兮的意思。山西方言中还有穷、搓等现代化的意思）地过成日月了。”
徐果香：“张校长过奖啦。我们这是只顾养家糊口的小光景。”
张校长：“陈老板不知哪辈子积德行善修来的福份，娶了你这么貌美如花，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贤妻良母呀！让人羡慕，还有几分嫉妒。假如……”他神态有些不由自主，显得特别激动。
徐果香被他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脸儿微微羞红。特别听到张校长那一副诚实的、真挚的、的确羡慕激动之情。还真怕他有种把持不住，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她急忙岔开话题：“张校长，张校长，时间不早了，你的课桌已经装好了。”
张校长还沉浸在幸福的追求中无法自拔，此刻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说：“不好意思，请徐老板见谅。”说着红着脸走出去了。
虽然张校长是无意识的，但却在徐果香心里荡起了涟漪，
掀起了波澜。
二
秋天的坡岭村，人们都在忙碌着收获着秋田。但由于天旱，地里玉米所收无几，其它豆类也只有在风中摇曳的秸杆，收回去不是用来喂牛羊，便是作为引火柴。
村边山脚下，一个突兀的大石头上，王万保沮丧着脸，任凭山风撕扯着头发，沙石吹打着脸颊，衣服被刮得呼呼作响。此刻他显得很是孤独无助，百感交集。
王万保：“老天爷啊！你为啥这么捉弄人？让有情人各奔东西，让有缘人天各一方！大山呀，我恨你！眼前这肥沃的土地，让无情的山洪横冲直撞，留下千沟万壑、支离破碎，让我们犹如蝼蚁般地在这恶劣的环境中穷困潦倒、受尽磨难。”
大山似乎怜悯地有了回音：小伙子，别怨天怨地，生活在这恶劣的环境中身不由己呀！我也想遍洒甘霖，滋润着与我休戚与共的乡民们。只有独立自主，挺起脊梁，顶天立地，改造自然，走出一条富裕之路。让穷山僻壤变成金山银山，让乱石沙滩变成米粮川。
王万保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怨天忧人，只能徒生悲凉；
挺起脊梁，定能创造出人间天堂。我要无愧于时代，无愧于青春年华！
远处，高音喇叭传来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悦耳动听的欢快歌声：“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着美好的革命理想……”
爱情的琴弦，让人沉浸在美好的往事中。
古郇中学，小树林一隅。许绒花靠在王万保的肩上，他们阅读着人生的哲理美文：“柴米油盐……的琐碎，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桎梏着精神世界的空旷；诗与远方只有在笔端徜徉，描摹着大漠孤烟奔放自由的模样；放飞的风筝是内心的向往，现实的线是那么长；明天会更好，不断激发着活力，终究颓废成殇；肉体的扁舟搏击在心海之上，谁知道哪里是彼岸，哪里是停泊的港湾……”
他们的二人世界，是何等美妙。相依相偎，紧紧拥抱。两颗小心脏紧贴在一起，似万马奔腾，又如滚滚洪流，彰显着青春的活力，在激情中燃烧。
此刻他们谁也不说话，享受着紧张中的那份恬静，那份忙里偷闲的惬意。许绒花闪动着一双柔情蜜意的眼睛，红润的脸颊真像一个熟透的红苹果，满满的幸福感荡漾在脸上。万保呀，你是我的阳光，你是我宁静的港湾，哪一天我累了，就像现在一样依偎在你的肩膀上，听着你的心跳，闻着你身上独有的气息。不论千山万水，还是天涯海角，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这几天，由于王万保和兰娇娘三次上门提亲，都吃了人家的闭门羹。许绒花欲言又止，无法和父母争辩。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作为父母又怎能理解女儿的心思呀！她的心好像被抽空，打不起一点精神来。当她掀开珍藏的信笺，情真意切的话语又回想在耳边：“亲爱的，又是半年未谋面了。知你学习紧张，不便打搅。但你的微笑，你的身影，无时无刻都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你可知道：我一生的爱只属于你。
许绒花手捧着信笺，犹如捧着王万保那炙热滚荡的心。她眼泪洇湿了信纸。她把一颗赤诚的心交给对方，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一如既往永不变心。
她提起笔，敞开心扉、赤裸裸地表达对王万保的爱意。但现实太冷酷无情，即使对爱情忠贞不渝，小胳膊也扭不过大腿，终究只能和王万保做个知心的朋友，成为爱情的牺牲品，成为给别人家传宗接代的工具。
陈大林的木器厂这几年生意兴隆，手里也攒了一些钱，按着老母亲的心愿盖起门楼，了却了老人的心愿。一砖到顶的新门楼甚是气派。紫红色瓷砖贴墙，无声大铁门平时只开中间两扇小门，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院子被勤快的老娘收拾的特别干净，那十几盆花显得郁郁葱葱，给院子带来了无限生机。
一溜五间大北房，鹤立鸡群，令人羡慕。
吃过晚饭，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 17 吋的黑白电视，徐果香依偎在陈大林怀里。
陈大林看着爱妻：“香，悉数算来，咱结婚都整整三年啦，儿子小虎也快两周岁了。想当年，你刚插队到咱村，十七、八岁的黄毛小丫头，虽然个子不高，可是脑子活泛，聪明伶俐，我一眼就看上你了。你们城里人到咱农村啥也不懂，啥活也不会。我就佩服你那一股子虎劲，一股子犟劲，一种不甘落后的拼搏精神。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强人，争强好胜的女汉子呀！”
徐果香：“人活在世，要自立自强，不负年华。自从插队到农村以来，我克服了身上的娇气，与农民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在他们身上我学到了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一步一个脚印，用自己的辛勤汗水，描绘出青春最美的画卷，谱写着人生绚丽多彩的篇章。”
陈大林：“香，你就像一颗金子，不管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的。在我眼里，你就是圣母送来的天使，我的最爱。”
徐果香：“还记得那一年，我感冒生病了，是你帮我买药送到床前，是你骑自行车把我送到公社医院，并守在我床边……我感受到了不是亲人而胜似亲人的感觉。”
陈大林：“我当时只是尽了一个大哥哥的责任。”
徐果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深深被你的责任感所感动，我为有你宽大胸怀的拥抱而幸福，为有你为我遮风挡雨而引以自豪。”
陈大林：“香，当年你豆蔻年华、城里姑娘，甘愿嫁我这孤儿寡母、家境贫寒、农村大龄青年，你后悔不？”
徐果香：“农村人怎么啦？农村人淳朴善良，勤劳憨厚， 尽管他们脚上有牛屎，可是他们的心是干净的、纯洁的。”
陈大林：“这几年我们风雨同舟，共渡难关，把木器厂办得红红火火。多亏了我的贤妻你呀！”
徐果香：“还记得咱办木器厂，你去东北背着玉米面馍当干粮，在火车上你怕别人笑话，用手捂着放在桌下偷着吃；下雪了，天寒地冻，你舍不得买皮袄，穿着棉袄冻得瑟瑟发抖，你只好跑到火车上的锅炉房边取暖；狂风暴雨中，你和工人一起装卸木料，全身淋湿了，换了衣服，又拉起大锯解板……这个木器厂，你付出了很多、很多。”
陈大林：“香，咱现在先富起来了，成为村民眼中的 ‘万元户’，可乡亲们呢？连玉米面馍馍都只能吃个半饱。这十年九旱的，何日能让乡亲们有钱花，咱老区何日能摘掉贫困的帽子呀？”他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对老区的贫困面貌有种愧疚感、负债感和责任感！
徐果香一直沉浸在酸甜苦辣的回忆中，看到他现在这种表情，似乎有所醒悟：“大林，你有啥直说，别和我兜圈子了。”
陈大林：“我想为村里打一眼深井。”
徐果香：“你说啥？这不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吗？大林，不是我不支持你打井，你说，咱这儿为啥没有一眼深井呢？要我说，原因只有一条，要么地下没水，要么地底下地质结构复杂，谁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陈大林：“香，我常出外跑业务，坡下的庄稼长的绿油油一片，而一上坡，咱们的庄稼东一苗西一棵，蔫不啦叽的，让人看了心寒呀。我想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为村里打井。”
徐果香：“噢，我明白了。原来这些天你辗转难眠，是为了打井这件事呀？”
陈大林：“香，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咱这地方地质结构特殊复杂，能打出水，万家欢喜，万一打个黑窟窿，咋办？人家会说咱日能、痴怂。”
大队部里，穿着黑色补丁上衣的大队支书张创家正在看报。
陈大林：“叔，学习哩。”
张创家听到有人进来，急忙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说：“哎呀呀，大林呀，哪股风把你这万元户给吹来了？快坐，叔给你沏一壶好茶。”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文件柜隐秘的角落里取出茶叶。
陈大林：“叔呀，今天来是向书记汇报一件事，寻求领导帮助哩！”
张创家：“嗨，帮助二字这就见外了，书记为村民办事，
这是责任与义务。大林呀，看你的样子，是有什么大事需要我出面解决呀？”
陈大林：“叔呀，我准备为村里打一眼深井！”
张创家听后目瞪口呆，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大林，你刚才说啥来着？”
陈大林也知道创家叔是听到了，因为这事儿来的突然，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陈大林：“我想打眼深井。”
张创家：“噢，想打井呀？这可是咱老区几辈人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呀！是咱们老区人民脱贫致富的唯一途径。可打井得测井位、选择地块呀。咱爷俩都是门外汉，还得去公社水管站咨询一下，你要是有时间，叔明天陪你去。”
岭南小学张炳杰校长骑着自行车，后坐上夹着一面锦旗。
张校长拿着卷着的锦旗走进木器厂的办公室，徐果香正趴在桌上记账。
张校长：“嫂夫人，你好。忙着哩。”
徐果香：“张校长，你这是……”
张校长：“徐老板呀，你们给学校做的课桌不但质量好，
价格还便宜，师生们被你们兴教助学的精神所感动，为表示感激之情，特赠送锦旗一面，以表谢意。”他展开锦旗，上面写着：赠坡岭木器厂，兴教助学，老区楷模。
徐果香：“张校长，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妈妈，妈妈。”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跑了进来，张校长一眼就知道是徐果香的儿子，便一把抱起来，亲昵地说：“告诉叔叔，你叫啥名字？”
徐果香急忙从张炳杰怀里抱过孩子说：“小虎，快下来， 别把叔叔的衣服弄脏了。”
张校长：“哎呀呀，嫂子，你家小虎子，虎头虎脑的真机灵，长大一定和陈大哥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徐果香：“张校长，孩子还小，你过奖啦”。
张校长越看越喜欢，想了想便说：“嫂子，我有个不情之请，咱们俩家认个干亲，做个儿女亲家，不知嫂子您意下如何？”
徐果香：“谢谢张校长好意，认干亲的事咱以后再说，来日方长嘛！”
三
一大早，陈大林骑上他的嘉陵 -125 摩托车，来到村支书张创家门前。敲开门走进来，张创家正在洗漱。
张创家：“大林呀，你个急性子！公社八点钟上班，现在才六点多，骑摩托车一个小时就到了，咱七点钟走也不迟呀！”
陈大林：“叔呀，为去公社，我昨晚都失眠了，就想尽地见到水管站的周站长，摸摸底，看看咱村这地底下是个啥情况？我的心呀，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
张创家：“大林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给叔说句老实话，现在手里能攒多少钱？打一眼井，我估摸着也得10万元吧？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陈大林：“叔呀，我是这样计划的：家里盖房后还剩3万多元，从木器厂流动资金中挤出2万元，上次和东北木材场商量好了,缓交货款3万元，剩下的2万元从咱信用社贷上，我前几天已经跟信用社领导说好了。再说木器厂陆陆续续收些货款，我估摸就差不多够了。”
张创家：“是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可不能在资金上掉链子哟。”
陈大林：“叔呀，这事你放心好了。”
七点整，陈大林带着张创家准时出发，提前赶到水管站。
周站长花白头发，梳着大背头，俨然一副干部模样。他从大队主任、支书岗位上一直干到乡干部，办事井井有条，不乱章法，所以被领导提拔到公社任水管站站长。
张创家走进站长办：“周站长，你好啊。”
周站长正在整理水文资料，看到张创家和陈大林进门，便放下手头资料，站起身握住张创家的手说：“哎呀呀，是张书记呀！哪股风把你这大忙人给刮过来啦？快请坐。老哥这里还有上好的雨前龙井茶，咱哥们边品边聊。”说着扭过头，看着陈大林：“哎呦喂，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老区万元户陈大林嘛？坐，坐。”
陈大林：“周站长，你好。一路上听张书记给我讲你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故事。今日一见，看你满头白发，为革命事业呕心沥血，让我肃然起敬呀！”
周站长：“年轻人夸奖了。在大队干久啦，挪个窝发挥发挥余热，奉献微薄之力。”
张创家：“周站长，今天我们有个事要向你汇报，并请你一定帮忙。”
周站长：“过谦啦，只要在老哥管辖的一亩三分地里，有啥事甭客气。再说啦，水管站就是为咱老百姓服务的，只要能办到，尽管说。”
周站长沏好茶，每人倒了一杯。
张创家接过茶水说：“大林小伙子想为村里打一眼深井， 你看……”
周站长拍了一下陈大林的肩膀，说：“小伙子，有魄力，
打井为老区人民脱贫致富，这可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呀，也是我多年来的愿望。只是你们村的经济底子薄，政府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既然大林愿意投资打井，我坚决支持。”
周站长从文件柜里取出相关资料，摊在桌子上，对大林说：“我到水管站三年啦，特别关注你们相邻周边村子打井的资料。你看看，这是焦家屯村的，这是上窑村的，这是坡底村的，这些村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地质层比较特殊，流沙岩石难以预料。咱先说焦家屯吧，打了两眼井的地质层都是沙层比较厚，最容易出现流沙，造成井洞塌方；上窑村那眼井，打到 150 米左右时，出现了麻麻石，就和花岗岩石那么坚硬，每天冲机只能进三四寸，当时打井队都想打退堂鼓，人家赔钱哩，说啥也不想干了。我找领导，请吃饭，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胡搅蛮缠，瞎说好说，整整冲了二十天，才过了石层。咱这地方打井难呀。”
张创家一副愁眉不展，焦急地问 :“周站长，咱坡岭村打井这事儿呀，咋办好？”
周站长：“咱们坡岭村和焦家屯都在一线上，只是咱们靠孤峰山近，地质条件估计差不多吧？但话又说回来，二百米以下的地质层如何呢？谁也不清楚。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吧。”他乐观地笑了笑，显得很轻松，接着说 :“是这，我与县打井队联系一下，按照地质情况，确定测井事宜，一旦时间确定，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常言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不，在坡岭村上崖边地，村民刘二狗与张满有为争地畔子的事打起来了。
张满有：“好你个刘二狗，你个死狗烂货。你一年地畔往我这边挪一些，这都两年啦，起码挪过我地两条麦腿了。咋，你当我人怂好欺负呀！”
刘二狗：“张满有，你满嘴胡说，你说我把地畔子挪到你那边两条麦腿，你是左眼看到还是右眼看到的，真是瞎了狗眼。”
张满有指着地交界处放的一摞砖块做的标记，说 :“刘二狗，你别嘴硬，全村人谁不知道你的德性，所以分地时我特意在地畔子上摞几块砖，睁开狗眼看看，现在地畔离砖块有多远，你叫人评评理！”
刘二狗知道吵架往往输在气势上，他鼓足不让泄气的嘴，
说：“张满有，你真是女人生娃娃，血口喷人哩。砖头是你放的，又不是咱俩一起放的。分明是你种过我三四条麦腿了，还强词夺理说我占过你地了，真是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呀。大伙说对不对呀？”
刘二狗此刻看到张满有的脸气得煞白，众人捂着脸笑，都知道他在满嘴跑火车胡搅蛮缠哩，更不能落下风。便说：“咋，你说呀，理屈词穷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表现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张满有：“我说你妈的屄！”他趁刘二狗幸灾乐祸之时，
一把将刘二狗推了个狗吃屎，鼻血都流了出来。为营造气氛， 刘二狗顺手在土路上一滚，头发、衣服全是土，用手把鼻血在脸上一抹，纯粹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他操起地上一个砖头朝张满有头上砸去。顿时，张满有头上的破口子汨汨流血，他手捂着伤口，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看到张满有血流不止，大伙七手八脚地把满有放到小平车上，送往大队保健站处理伤口。
两天后，治保主任王炳虎把李二狗和张满有都叫到大队治保室。王主任沉着脸说：“李二狗，咱先不说争地畔子谁对谁错，先看病再说。你说，满有把你推到，鼻血流了一大滩。但是你却下狠手，竟用砖头砸满有的头，如果有了生命危险，就成重伤害了，你要坐牢哩！这次侥幸，只缝了几针，人没有大碍，但这医药费、误工费你可要全部承担哟！”刘二狗此刻少了几分张狂，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哩，我认。”王炳虎又转向张满有：“满有，地畔子挪没挪，大队会派人丈量。但是，你先动手，才引起的后果，要认真写出检查，听明白了吗？”张满有诚恳地回答：“听明白了。”
王万保和刘二婶三次登门提亲都吃了闭门羹，让他心神不宁，天天都盼望着许绒花的回音。下午下班路过大队，他问张书记有没有许绒花的信，张书记把信交给他。
王万保回家急忙打开信笺。仿佛听到了许绒花的声音：“万保，亲爱的，我特别想你。你的影子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我对你的思念。提笔写诗一首，聊表思念之情：爱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想起那个偶然的机遇，我们四目相对，碰撞出了爱情的炽烈的火花。从此后，我们相亲相爱，体贴入微，是那么痴情，那么感人。花前月下，留下了卿卿我我的 / 一对倩影姊妹厅前，留下了相依相偎的 / 一双娇影北海渔村，留下了划浆摇橹的 / 合力靓影鸳鸯桥上，留下了你情我愿的 / 珍贵合影愿我们的爱 / 地久天长愿我们的情 / 万古长青万保呀，你三次登门提亲都未如愿，我知道你心如刀绞，可我的心也如同架在火鏊上烧烤呀！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么办？怎么办？我的未婚夫，我一定和他们抗争到底，争取早日回到你那遮风挡雨的怀抱、宁静温馨的港湾……爱你的花。
陈大林那天见了周站长后，时间飞快，四、五天都还没有打井的消息。这天吃过晚饭，陈大林又和妻子徐果香说起打井的事情。
陈大林：“香，这几天我反复琢磨，肯定的是咱村地下有水。只是在孤峰山脚下，地质结构比较特殊，有的下面沙层厚，容易出现流沙造成塌方。如果进度慢一点，就能避免事故；如果下面石头层坚硬，寸步难行，咱就靠铁杵磨成针、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功到自然成。我想，哪怕有一半的希望，我都要十倍百倍地努力，打出第一眼深井。”
徐果香：“大林，我支持你。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只有在战略上藐视它，在战术上重视它，就没有跨不过的火焰山。”
陈大林：“香，如果井位一旦确定，我就坚守在打井工地，咱木器厂的全部重担就落到你一个人的肩上，我不忍心让你受累呀！”
徐果香：“大林，那就这样。木料采购的事，你和县木材加工厂的老谭说一下。你们带上万保，三个人先去东北进一车木料，顺便与林场的李科长联系一下，以后采购和销售工作就交给万保好了。”
陈大林：“好啊，咱俩算是想到一起了。说实话，万保是个好苗子，有文化，办事稳妥，我还想让他接我的班哩！”
徐果香：“那啥时候县打井队的人给咱测井位呀？”
陈大林：“县打井队测井的技术员去省里开会去了，他一旦回来，立即测井位。依我看，周站长已经把咱打井的事列入他的议事日程；创家叔呢，积极性比咱还高哩。”
徐果香：“大林呀，这我就放心啦，咱要尽力把这项工作做好。”
陈大林：“是的，还是贤妻说的对！”
几天来，王万保为婚姻事辗转难眠，听到雨打芭蕉声，疑是绒花在敲门，他出去几次，都恍惚而回。他在稿纸上写着：“夜雨漫漫、淅淅沥沥，缱绻缠绵下了一整夜。雨打芭蕉，弹奏出了寂寞、孤独、悲凉、惆怅而又迫不及待的旋律。我辗转反侧、欲睡无眠，问君归期何时有，巴山夜雨涨秋池。 ”那一段段的精彩画面，在脑海里编辑成爱不释手的电影片段，在茫茫的夜幕上闪现，合奏出了一部爱的交响曲……
秋天，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王万保和许绒花在一棵硕大的柿树下，品尝着红柿的甘甜。许绒花欣喜得不能自已，对万保说：“亲爱的，这多像我们的爱情呀，甜甜蜜蜜，心心相印。”
曾记否？那一年，春和景明，莺歌燕舞，山石上王万保和许绒花牵手眺望着绵延不绝的中条山脉，看到近处的沟壑荒凉。王万保信心满满地说：“花，眼下家乡虽贫瘠荒凉，但我们要用辛勤的双手，聪明的智慧，描绘出家乡绚丽的画卷，让它变成诗与远方，让世人仰望。”
孤独的夜，诗和远方在哪里？真挚的爱情在哪里？有谁能告诉我？此刻，王万保躺在床上，思索着：沉闷的空气，犹如千钧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有与命运抗争，只有让旧貌换新颜，栽下梧桐树，才能迎来金凤凰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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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
作者简介
翟濯，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山西省临猗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运城市志愿者联合会党支部书记。著有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古塬》《石榴红了》，电影文学剧本《山坳风云》《特别离婚案》以及《翟濯中短篇小说选》，诗集《麦香季节》《雪色的爱》《生命三原色》等十多部书籍。
徐明亮，山西临猗人。曾在县政府工作，后任山西卓里集团总经办主任等职。喜欢文学创作，在《运城日报》《河东文学》《山西日报》《作家新干线》《人民日报》等国家、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近百篇，并著有电视连续剧《石榴红了》等影视文学剧本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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