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届2025年尼翁真实影展
Visions du Réel
综 述
作者：Latina
不想学电影的电影爱好者
复活节假期伊始，正值开春，晌午的阳光直烤着日内瓦湖畔的礁石，我只觉得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电影节是从4日就正式开幕，但产业日（Industry Day）要从6日才开始，于是刚到尼翁的前两日，只感受到镇民生活气息比电影节氛围更要浓厚，甚至连press room都是在我询问工作人员后才刚开锁那个不到五个座位的房间。大概是在那个瞬间，我逐渐意识到尼翁真实影展（以下简称VdR）与我此前参加的电影节似乎都大相径庭，我将在正文中细述。但这种鹤立鸡群是积极的，是难能可贵且勇敢的，它使得VdR能够在如今动荡且充满威胁的文化环境中屹立不倒，成为最具先锋性、激进性、实验性与真实性的纪录片电影节之一。
瑞士尼翁 Photo by Latina
VdR（Visions du Réel，又称尼翁国际电影节Nyo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是Doc Alliance（由七个欧洲纪录片电影节组成的创意合作伙伴组织）之一，其他还包括哥本哈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CPH:DOX）、里斯本纪录片电影节（Doclisboa）、莱比锡纪录片影展（DOK Leipzig）、马赛国际纪录片电影节、（FIDMarseille）、伊赫拉瓦国际纪录片电影节（Ji.hlava IDFF）和反重力千年纪录片电影节（Millennium Docs Against Gravity Film Festival）。
瑞士尼翁 Photo by Latina
今年的VdR是电影节主席Raymond Loretan在任的最后一年，他对于本次VdR的期望评价道：“我们现处于的世界地缘政治紧张、民粹主义兴起、虚假信息蔓延，文化被迫降为次要关注。然而，文化远非一种奢侈品或单纯的娱乐，它是我们社会的基石，是将我们共同价值观联系在一起的水泥。马尔罗（André Malraux）说：‘文化不是继承的，而是征服的。’ 这种征服从未像今天这样迫切，尤其是当文化作为一个国家、一个大陆、一个文明的基石的认同正在动摇时。面对这一现实，我们的电影节谦逊地寻求提供回应：通过放开对话、聆听和质疑的空间。因为我始终坚信，纪录片电影通过捕捉现实的各个维度，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屏障，来抵御遗忘、孤立和思想的同质化。它是多样性和鲜活民主的捍卫者。”*事实上，由艺术总监Émilie Bujès领导的选片也确实做到了多元性与对世界的开放态度，今年的影展放映了来自57个国家的154部影片，创下了VdR以来的历史新高。（*来源：https://www.visionsdureel.ch/en/press/press-releases/）
Raymond Loretan在VdR
我想VdR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它足够激进（radical）。激进不是指向政治的极端主义，而是一种打破边界的态度，这种态度体现在方方面面。
这种激进可以是对正进行时的政治动荡或霸权主义所作出的强势回应，Burning Lights单元中荣获评审团大奖（Jury Prize）的《The Vanishing Point》（dir. Bani Khoshnoudi）。影片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以物件（objects）为主体作为叙事的主线，从阿姨的旧相册拼贴画簿（大量的报纸片段、霍梅尼照片等）到伊朗伊斯兰革命时、移民美国后尚存的零碎生活用品，反映的是70年代的政变；后半部分将导演的相机自述与社交媒体上的短视频archive拼贴，直白地、血淋淋地呈现伊朗近年来的社会反抗运动（如如Mahsa Amini之死引发的大量抗议游行）。
Super 8胶片录制的是她家庭的故事、是她自身对伊朗政权的反抗（以及cousin在所谓的政治清洗期间被监狱处决）；16mm的镜头下，德黑兰人们的日常生活与警察的暴力执法、街头暴乱的死伤、失去儿子的母亲恸哭构成了并行的叙事，当暴政已经渗透日常生活的任何一个细节时，手持摄像头的晃动也暴露了Bani无法将自己置身事外。
《The Vanishing Point》剧照
2009年，Bani由于上部拍摄绿色革命的影片被从此禁止返回伊朗。她在尼翁的Moring Talk上说，此前她“一直在拍摄”，不加区分地拍摄：街景、家庭、城市、她的姑姑、已故祖父母废弃的公寓，每一个小细节，不起眼的事物。于是这次，她能够有丰富的素材拼贴，以一种私密而深刻的个人视角，将个人和集体的历史与敏感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毫不避讳地展现了渗透在每一个动作和细节中的暴力，以及无名声音的痛苦和伤痛。Bani让我想起了我很喜欢的另一位伊朗女性导演Maryam Tafakory，同样反抗、同样大胆、同样熟练素材拼贴并更为essay film的形式，她今年入选了VdR的Development Lab并制作她的新片《Sukhte-del》。
《Sukhte-del》剧照
这种激进也可以是一种异乎常人的、纯粹的坚持与观察。主竞赛单元中荣获大奖Grand Jury Prize的《The Prince of Nanawa》跨越十年的维度跟踪拍摄一个小男孩成长的过程，好比一份私密的成长日记，同时也像是一次社会实验。
中短篇单元中、荣获Special Youth Jury Award的《The Town That Drove Away》的导演们花费八年时间调研土耳其中一个小村庄Hasankeyf由于受到South-eastern Anatolia Project的影响而被迫改造成水下景点，而库尔德村民们被迫迁居至一个城市化的新镇。新镇就像《美丽新世界》一样完全相似的建筑群、荒诞的喇叭播报着村民将被禁止圈养牲畜的条规。
Burning Lights单元中《The Big Chief》的导演也更是在映后Q&A中直抒了对于传奇人物Leopold Trepper的着迷，各处搜寻没被苏联销毁的档案，联系曾经采访过法国记者等等，他对于档案素材的重新解读和剪辑是独一无二的。
《The Prince of Nanawa》剧照
主竞赛单元中、入选今年戛纳的Acid单元的《昏夜——我非稚子乎》（Nuit obscure – “Ain’t I a Child?”，以下简称《昏夜3》，dir. 西尔万·乔治）亦是如此，它是一场对欧洲移民政策的抽丝剥茧。《昏夜》三部曲前两部在洛迦诺电影节上映，西尔万从2022 年在梅利利亚开始拍摄第一部分以来一直关注着这群年轻人，梅利利亚是西班牙在摩洛哥的飞地，是非洲大陆与欧洲的陆地边界，在这里可以看到欧洲移民政策对难民生活的影响。
在前两部无尽的等待之后，在这部影片中，我们终于看见这群年轻人成功来到了巴黎等其他欧洲城市，尽己所能的维持自己在新世界的生活。西尔万延续了在黑夜中以黑白影像叙事。我们看见这群年轻人对物质生活的向往、对摩洛哥极度贫富悬殊的抱怨唾骂、对秩序与罚单的不屑，但我们也能看见他们在接起家人电话时那一转日常的态度，和任何游子一样只想让家人不必为自己的生活与发展担忧。而在影片的第二章节Fantasy中，一部分能够融入社会的移民们在野外露营叙旧，不经意谈起过去的越轨行为和死在途中的伙伴们，随即又戴上面具与锡纸长袍在篝火旁高歌，欠曝的影像美得诗意，一切的牺牲、不公、无奈只能沉沦于无尽的黑夜中。
《昏夜——我非稚子乎？》剧照
西尔万在Morning Talk中提到他拍摄整个三部曲是围绕一个问题展开的：欧洲移民政策的后果是什么？区别于Bani在影片中的积极参与和表态，西尔万则完全以一个类同社会调查者的身份来尽可能详尽且真实地展露这群来自梅利利亚的年轻人的生活状态，而把讨论的空间、质疑的话题留给了观众。我质疑西尔万的不干涉是否能够被贯彻，我质疑相机对准这群年轻人时是否存在隐性的权力不对等，我质疑我们这群坐在一个物价最高国家的影院中是否仍然抱有居高临上、或自诩同情的态度。但我仍然感激西尔万的影片，呈现了难以深入且近距离了解的难民/未成年的视角。
《昏夜——我非稚子乎？》剧照
于是我发现，VdR的激进还来自于它对于“新”的追求。新的叙事、新的美学、新的对“非虚构片”的定义、新的电影人、甚至是新的电影市场和产业模式。
正如我此前所述，VdR最重要的是产业日那几日，随着6号人们陆续地到来，电影节露天酒吧区域总是人满为患。新的电影人除了有入选industry pitching和lab的新兴导演之外，还有专注于学生导演及萌新导演的Opening Scenes单元。有以坏掉的胶片相机为线索讲述个人史的越南档案片《echoes》，有诙谐幽默、神似Cunk on Earth的未来主义片《What if we run out of stones》，有哲学思辨又无厘头的essay film《The cosmic microwaves background》。
《The cosmic microwaves background》剧照
入选该单元的唯一中国短片是曹宇豪执导的《玻璃随笔》（The Glass Essays），源于同名的安妮·卡森的诗，以及他幼时对家乡哀悼仪式的模糊记忆，在高饱和度的流动舞台车上，记忆与想象被试图拼凑起曾经的真实。除此之外，即便只是在产业特定时间段（Industry Magic Hour）与产业人员network，也能感受到他们真正地想要扶持帮助新导演的创作。
《玻璃随笔》剧照
而所谓新的产业模式，便是VdR每年都会聚焦最紧迫/与时俱进的产业问题，邀请来自各地的嘉宾来分享他们的心得。在今年的有关发行相关的问题上，大部分industry talks都无一例外地聚焦了自主发行（self-distribution），试图去规避大型发行公司所存在的官僚、不够个人化、信息差等问题。比如从Dogwoof辞职的Luke Brawley开创了专注于非虚构电影影节的独立发行公司Indox，比如专注于纪录片教育性质、从而受众为学生或图书馆用户的流媒体平台Kanopy等。当然也包括VdR产业板块下的VdR-Film Market，选录了超过400部创新的非虚构片（包括长、中、短片），来参加的VdR的无论是电影人、媒体、产业者都可以随时使用这个线上平台至7月，为非虚构片的发行打破了壁垒。
尼翁真实影展
临走之时，尼翁的阳光仍然刺眼。美国和德国仍在驱逐为巴勒斯坦抗议的学生和艺术家出境；塞尔维亚的反腐学生运动轰轰烈烈；土耳其的反对市长被捕的示威游行仍在继续；牙买加抗议反同政策；缅甸继3月28日后又一次大地震而军政府仍阻碍搜救行动；苏丹、巴勒斯坦、乌克兰的战争仍在继续……VdR绝非与世隔绝的电影乌托邦，恰恰相反，它积极地干预我们现在深受同质化威胁的文化交流，激进地呈现世界各地的非虚构叙事，即使在电影产业内它也试图搭建更直接、透明、有效的平台。而后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记录、更多的视角、更多的声音去直面、去质疑、去反抗那唯一的霸权。
“如果有想拍的题材就去拍吧，拿上手机就去拍吧”，西尔万在产业酒会上如此与我说道。
尼翁真实影展 Photo by Latina
第56届2025年尼翁真实影展
获奖名单
- 国际长片单元（主竞赛）-
International Feature Film Competition
评审团大奖
The prince of Nanawa
dir. Clarisa Navas
评审团特别奖
To use a mountain
dir. Casey Carter
特别提及
Anamocot
dir. Marie Voignier
- 灼光单元 -
Burning Lights Competition
评审团奖
The Vanishing Point
dir. Bani Khoshnoudi
评审团特别奖
To the West, in Zapata
dir. David Bim
特别提及
National Pride: From Jericho to Gaza
dir. Sven Augustijnen
- 国内单元 -
National Competition
评审团奖
The Multiple Lives of Andres
dir. Baptiste Janon & Rémi Pons
评审团特别奖
Sediments
dir. Laura Coppens
特别提及
Little by Little
dir. Matias Carlier
- 国际中短片单元 -
International Medium Length & Short Film Competition
- 中片 -
评审团奖
The Travelers
dir. David Bingong
青年评审团特别奖
The Town That Drove Away
dir. Grzegorz Piekarski & Natalia Pietsch
特别提及
Khmerica
dir. Thibaut Amri, Antoine Guide & Lucas Sénécaut
- 短片 -
评审团奖
Another Other
dir. Bex Oluwatoyin Thompson
青年评审团特别奖
Objects Do Not Randomly Fall From the Sky
dir. Maria Estela Paiso
特别提及
Every Time You Leave, You Are Born Again
dir. Mladen Bundalo
- 广角单元 -
Wide Angle
观众奖
Cutting Through Rocks
dir. Mohammadreza Eyni & Sara Khaki
- 开幕单元 -
Opening Scenes
Tënk Prize
Homunculus
dir. Bonheur Suprême
- 其他奖项 -
费比西影评人奖
FIPRESCI Prize
To the West, in Zapata
dir. David Bim
Interreligous Award
《昏夜——我非稚童乎？》
dir. 西尔万·乔治
ZonTA Award
And the Fish Fly Above Our Heads
dir. Dima El-Horr
Perception Change Award
The Family Approach
dir. Daniel Ab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