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初,村里的小麦和城里的树是在一起的,树是一棵有着好几百年树龄的大柿树,它在麦田边的田埂上,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不论什么时候,看上去它们的组合都是一道风景。
春天的时候,麦田里的小麦返青,碧绿碧绿的如同一张巨大的毯子,柿树也长出了嫩绿的叶子。有孩子们在麦田里寻野菜,寻得差不多了,他们就上树,在树的枝桠间来回翻腾跳跃着玩游戏,枝桠间被溜得光滑光滑。
初夏时候,麦子抽穗了,柿树开花了。有调皮的孩子拽一根麦秆,在树下捡落下来的柿树花。柿树花很特别,花瓣是连在一起的四个面,中间空着,像个没底的方形桶,正好可用麦秆串起来。“麦秆串柿树花,收成不会差。”麦秆呢,可不许多拽的,那可是粒粒的粮食,容不得糟蹋。拽得多了,大人们一不高兴,就会大吼一声,孩子们便抱头鼠窜,柿树看着有趣,就会发出轻轻的笑声。
说话间,就到了小满,“小满小满,麦粒渐满。”麦子即将由绿而黄,柿树的叶子也长得肥大肥大,枝叶浓密在地头为人们撑一片阴凉,再过上几天,割麦子的人们可以在树下乘凉。
秋天的时候,小麦刚露头,一根一根绿莹莹的,像是在黄色土地上画出道道的线条。柿子黄了,柿叶红了,黄绿红构成一道最美的风景。这时候的麦苗虽然小,那么瘦弱,但不怕踩。人们摘着柿子,顾不上脚下,麦苗被踩得东倒西歪,但是不碍事,到了春天就绿油油的一片一片了。
麦子和柿树,就这么相依相伴地过去了多少年。麦子一茬一茬,柿树陪伴着它们,从不寂寞和孤单。它们之间有了对话,柿树叫小麦为小瑞瑞,它给小麦讲叫它小瑞瑞的理由:“汉朝有个叫许慎的人,写了一本叫《说文解字》的书,里面用“天降瑞麦,一来二麰,象芒刺之形,天所来也,如足行来,故麦字从来从夂,夂音绥,足行也。诗云,贻我来牟是矣”来描写小麦,意思就是说,麦子是上天恩赐于人类的瑞物;明朝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称小麦‘秋种冬长,春秀夏实,具四时中和之气,故为五谷之贵。’千百年来,一代一代的人们种麦、养麦、收麦、食麦,而小麦回报给人们的是各种各样的美食,面条、馒头、包子,吃啥都能使人们强壮。民以食为天,小麦占多半。所以,叫你小瑞瑞,一点没商量。”
“叫我小瑞瑞?太女性化了,不好不好。”小麦推辞着,“那该叫你这棵老树为啥呢?又是《说文解字》,又是《本草纲目》,显得自己多没文化似的,哼,我也去翻翻书本。有了有了,唐代有个叫段成式的人,他写的笔记小说《酉阳杂俎》里称赞柿子有‘七德’:一寿,二多荫,三无鸟窠,四无虫蛀,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可以临书。多么美的柿子呀,可食、可观、可用、可寓意,既有生活里的人间烟火,又有令人遐思的诗与远方。就叫你老德吧。”
“不行不行,我可是做过助纣为虐的缺德事呢,不能叫老德。”
“看上去挺忠厚的一棵大树,咋就助纣为虐,咋就缺德呢?”
“唉,说来话长。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在以前旧社会的时候,数易其主。那年的主人家里窘迫要卖地,买方和中人欺负他不识字,在写地契时就说,地边的柿树搭给他吧。卖主答应了,中人在地契上写‘是树都卖’,给卖主念了,卖主认为‘柿树都卖’,就答应了。后来买主说地边的树都是他的,卖主不服气,拿着地契到县里告状,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官司肯定是输了。卖主有理说不出,一气之下便命赴黄泉。你说,我是不是助纣为虐?”
“那都是他们人在捣鬼,和你有何干,你不必为他们人的奸猾而自责吧!”
“唉,人啊,没法说。”
“他们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是糟蹋起粮食来又是那么不珍惜。”
“唉,咋说呢,不说他们了吧。他们说粮食金贵,可是一瓶麦子没有一瓶矿泉水贵。”
“谁说不是呢,他们越来越让我们搞不懂了。”
“好了,不说他们了。继续咱们的话题,到底该叫你啥呢。‘知耻者近乎勇’,你把人类的过错担在自己肩头,该是人中讲道德的伟丈夫。我就叫你老德,这也没商量。”
他们约定,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们的对话永在,友谊长存。麦子虽然是一年一熟,但他可以把记忆的密码传给下一代,下一代根据预置的密码能记起和柿树的约定。于是,小麦和柿树也就是老德和小瑞瑞就岁岁年年地对着话,老德一叫小瑞瑞,它脚下的麦子就回应着。同样,小麦一喊老德,柿树也忙回应着。
后来,县里来了一位喜爱柿树的领导,在建公园的时候,专门给柿树规划了一个区域,把县里许多柿树集中到那里,还找了一位知名的书法家写了“柿子红了”四个大字,字是草书,刻在一块大石头上。路过的人们,许多会驻足,看那四个字,大多的人认不出草书,一读就错,闹笑话,一旦被人纠错,便红了脸,像挂在枝头熟了的柿子。
柿树进城了,小麦还在乡下,可是它们的约定依旧有效。老德会告诉小瑞瑞城里的新鲜事,小瑞瑞也会告诉老德身边发生的事。
又是一年春天到,这一年天旱,冬天没怎么下雪,一春又没有雨,气温却反常地高。小瑞瑞有种快被渴死的感觉,本该抽穗的时节了,可怜的瘦弱的小苗苗撑不起麦秆,抽不出穗来。老德却是悠然自得,城里当然也没下雨,但是园林工人每天都会给它们浇水。其实柿树不需要那么多水,感觉自己的根部被水泡得都要发霉了,园林工人不管这些,他们的工作是给树浇水,树什么感受,和他们无关。
“渴死我了,渴死我了,渴死我了!”老德在抱怨园林工人的时候,听见了小瑞瑞的呼喊。
“小瑞瑞,小瑞瑞,你好,我是老德,你知道吧。”柿树向小麦隔空喊话。
“老德,老德,你好,我记起来了。”小麦弱弱地回答。
“天是很旱,我每天都有人浇水,难道没有人管你?”
“没有,从种上到现在,几乎没有人到地里来。”
“哦,现在的农民都是这样种地?”
“唉,可不是咋的。”
“我听新闻里讲,他们正在组织力量、抗旱,说不定马上轮到你了,坚持!”
“新闻我也听了,不知道他们在哪抗旱,反正没有人浇我。”
“这有点不符合逻辑,人们这是咋了,民以食为天,粮食为大,有人给我们浇水,却没有人给你们浇水,这太不符合逻辑了。”
“管不了什么逻辑不逻辑,我快渴死了,不给你说了。”
“坚持,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如今的人们,对土地越来越不当回事了。以前的人们,犁地就要犁上三遍以上,抓一把土,绵绵的。春天的时候,要把小麦锄上一遍,那时的人们坚信“锄头有水”,返青的小麦,遇上锄松了的土地,那简直就是享受。如今,人们种地越来越简单了,全是机械化了,人们站在地头,播种机哗哗哗,小麦就算种上了。过上几个月,还是站在地头,收割机哗哗哗,小麦就收割了。如今的农民种地也太简单了。
农民种地是简单了,可是他们的生活可不简单。以前的时候,“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不行了,种几亩地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必须进城打工,年轻的夫妻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面,孩子和老人留守在村里,所以一年到头,谁还去地里?有的地块荒芜了,唉,荒芜的何止是土地,更有人心!
老德像个哲学家,在思考着人类的问题,它搞不明白到底是哪出了问题,“将来胜过现在,如今不及从前。”这是个悖论,人类也许都搞不明白,自己只是一棵树,一棵树而已,当然搞不明白。树犹如此,麦何以堪。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老德是树,树在思考,上帝发没发笑,不知道。它没想到的是,自己也将大祸临头。
引起祸事的是石头上刻的那几个字,据说有位领导到县里检查指导工作,在那块石头前,大声地读着,像是很有学问的样子。结果没认出草书,读错了,偏偏陪同的中间有一位,不开眼,纠正了领导的错误,领导当时红了脸,也没说什么。接下来的两天,领导一直阴沉着脸,很严厉地批评下级,临走的时候说:“你们这个县,搞什么大树进城,简直是乱弹琴!”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领导走后不久,县里立马开会研究,决定毁掉柿树,栽上桂花树。钩机开进来了,当初进城时,也是用的钩机,那时候人们是小心翼翼,只怕伤了根,移不活。如今可没那些讲究,钩机一下子就把一棵大树给放倒了,老德惊恐中,还不忘和小瑞瑞的那个约定,它呼叫着小瑞瑞,小瑞瑞这时候也仅存一口气儿了。
“小瑞瑞,咱们的约定到此结束,我不行了。”
“老德,我也不行了,咱们的约定传不下去了。”
“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麦子终究被渴死了,没能结下籽,没能把和老德的约定留给下一茬。大柿树也死了。
柿树的根被做成了根雕,一段树干被做成了茶台,主人好风雅,常常邀几位好友,围台而坐,高谈阔论,不过,他们不知道小麦和柿树的故事。有时候,成为茶台的柿树,听到他们议论小麦的话题,就会发出一声叹息,但是,它的叹息,没有人能感觉得到。
据说《红楼梦》的故事最初是刻在石头上的,“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也就是现在人们赞不绝口的《红楼梦》。
如果也有好事者,能把小麦和柿树的故事编辑编辑,刻在写有“柿子红了”的那块大石头上,百年百代百劫之后,是不是也能成为一部如同《红楼梦》一样的文学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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